吃过早饭,村里人开始下田,生活还是要继续。
未能找到巨人沼的巨人,苏易和阿辰便也跟着村民们下了田,几人分了捆稻秧,猫在水田里插起了秧苗,只是过了一个时辰,已经直不起腰。采薇在田坝上看着,咯咯直笑,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苏易,粗布麻衣的泥裹在田地里,露出了精壮的手臂和小腿,他一言不发,专注着手上的动作,沉静而严肃。
阿辰抱怨着辛苦,虽自小练武,可也是不分五谷的少爷,哪有真的做过这般粗重的活,他对着太阳祈祷,太阳啊太阳啊,快点下山吧,虽然没有找到传说中的巨人,但他们也许能在太阳下山之后找到鬼祟作怪的人。
太阳在阿辰的祈求里缓缓西行,过了很久很久,终于将黄昏盼来,阿辰瘫倒在田堤上,喘着粗气。
“太累了,我要回家。”
吃过晚饭,苏易和阿辰趁着夜色再去了巨人沼,如果幸运,今天他们或许能撞上那个躲在暗处祭祀的人。
巨人荒的香灰每日都有细微的新增,说明每天都有人过来这里,白天村子里的人都在农间劳作,若要作怪,一定是要衬着夜色的。
夏天在密林里蹲守自然不是个好体验,蝉鸣聒噪,蚊虫叮咬,沉稳如苏易,也逐渐暴躁。
“我倒希望真是有妖怪,斩杀了便是,也不用在这儿喂蚊子。”
“是啊。”
阿辰已经没了脾气。
又过了一阵,当两个人都做好蹲守一夜的准备时,不远处的传来哗哗的脚步声,脚步声自身后而来,从他们眼前走过,走到了巨人沼泽边,不一会儿,细微的香火味飘了起来。
既然人已经来了,苏易二人也不急着现身,窥于暗处静观其变,岸边的背影是他们所熟悉的。熟悉的背影对着月亮念念有词,像是古老的咒语又像是低语呢喃的唱曲。
“河儿清清,鱼儿悠悠,河儿清清,鱼儿悠悠……””
这一串念叨,让苏易陡然清醒,记忆破土而出,是他听过的,曾经在青峰出事后,阳山上诡异的歌谣,从无间唱出来的歌谣,连同歌谣一起的,还有那被所有人诟病的无用术法,活躯剥骨。
所以眼前这个憨厚的背影,他来自魔族吗?那个在人间消失干净了的魔族?苏易捏紧心里的期盼,他冲了出去,阿牛那里,是不是会有故人的消息?
“你唱的是什么?”
在他眼前,阿牛转过身来,没有丝毫诧异。
“你们来了,我等的有点久了。”
“你知道我们要来?”
阿牛摇头,撒完了手里最后一撮香灰。
“不,是我在引你们来。”阿牛说,“还记得我吗?我们见过,很多年前在阳山。”
“活躯剥骨?”
“是。”
阿辰也听出了些名堂,也抓住了最为重要的一点。
“你是魔族?”
阿牛点头,拖着疲惫的语气:“不可思议吧,这世间还有魔族游荡。”
“活躯剥骨是你?那玩意儿恶心还没什么用。”
迟到多年的鄙夷,阿辰终于说了出来。
“自然也不是毫无意义”阿牛解释着,“命是可以换命的,而且剥出来的躯体吸食灵气是可以吞噬一个人身上的魔气的。”
这能说是毫无意义?
“什么意思?”
“我的母亲,她离开我很久了。”阿牛继续说,“在无间,一直有传说,始祖留芳拥有起死回生的力量,这股力量需要的是不对等的交换,需要很多的死亡,而他对死亡的判断,只是四肢健全的躯体而已,你们看,活躯剥骨是不是在某种意义上少了一个真正的受害者?”
“你的母亲是命,难得那些无辜的人不是命吗?”
面对阿辰的斥责,阿牛并没有反驳,他问苏易:“你没什么要问的吗?”
当然有的。
“你们从很久以前就在为魔尊降世做准备?”
“是。”
“所以,他降世的原因根本不是因为什么诅咒。”
“也对一半吧。”
“真正诱使魔尊降世的原因是杀戮是吗?”
“你还挺聪明,魔尊的神识一直在等待着被唤醒,能唤醒他的只有足够的杀戮。”
苏易已经猜到他说的一半是什么意思了,唤醒魔尊的是杀戮,而引路魔尊附生润晴的是桑然的祭灵咒。
“可据我所知,魔尊的神识回来了,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不,我是在魔尊降世前被驱逐的。”
“公子见月?”
“是桑然。”
在公子见月的授意下,阿牛和师父桑然组织了长达十几年的活躯剥骨,在这一场盛大的屠戮里,他和师父有着迎回魔尊的同一个目标,又有着各怀心思的计谋。后来他发现魔族的人也可以用来为杀戮添砖加瓦,他便和公子见月禀报,培养了魔族外的杀手捕杀叛逃的魔族,而这件事情,他欺瞒了师父。
桑然在知道真相后,利用他最后的权力将他驱逐出无间,他向公子见月求救,却被公子见月奚落,他说他不会用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驱逐出无间后的阿牛错过了魔尊降世,也错过了七年前无间大封印,他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被彻底抛弃在了人间。他时常再想,他是因为什么不告诉师父呢?大概是师父总是精准的计算着名额和时辰,而他,只想再快一些。
“离开了无间,母亲和师父都没了,真是生无可恋,我游荡在人间,期盼着有朝一日可以重回无间。直到,直到我遇见念绣,跟她回了家。在这个人人都愿意欺负她的镇子里,我早已不再是有一身修为的人,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受欺负。我好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从来没有那么强烈的愿望,我要回无间,回去拿回我自己的力量,回来将那些欺负过念绣的人都欺负回去。”
“那念绣是怎么死的?”
“自杀。念绣被村里的几个少年污辱之后跳进了巨人沼,将自己永远和腐枝烂泥埋葬在了一起。失去方知可贵,念绣那么好的一个女人,不该这样埋在这里。”
阿牛将那些欺负念绣的少年引来巨人沼,将他们推进了深渊,他们是罪有应得,他也是罪有应得,可他的念绣不一样,她的念绣该生活在净土里。
“我请你们来,想让你们帮我把念绣尸体找回来,我把命给你们。”
那个曾经眼里充斥了杀戮的魔头,现在只剩下哀求和悲伤,苏易答应了,不为别的,单单为了念绣的干净和纯净。
只可惜,从阿牛那里,没有听到故人的消息。
回到村子后,苏易久久不能入睡,他想到了很多事,师姐曾说的“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阿姐到死也再为他的考量,采薇多年的悉心照顾,阿牛的失去方知可贵……种种,让他不得不认真去思考他和采薇的未来,他该给采薇一个交代,该还阿姐一个夙愿,也该给自己一个新开始,而记忆中的那个人,他的师姐,哪怕是再出现在他面前又能怎样?他们之间隔着积攒了千年的仇怨,隔着恍不可知的岁月长河,隔着阿姐和父亲的命,他们又还能怎样呢?这不是妥协和放弃,而是他们终究不是故事里的人,他们各自有着该赴的责任,有成年人做出正确选择的自觉。
又一日清楚,苏易和阿辰运转灵力,将巨人荒翻腾,在太阳将熄的黄昏打捞起了念绣的尸体,阿牛托起满身污泥的人儿泪流不止,拨开脸上一层又一层的污泥,落上虔诚而懊悔地一吻。他带念绣回了家,将念绣身体收拾干净,换上整洁的衣服,抱着她,走进了不知何时他挖掘好的坟墓。
苏易几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们的任务是要帮人盖坟。
阿牛说谢谢,也为曾经伤害过的无辜之人道歉,虽没有什么用,他得到了内心的安宁。阿牛吞了毒药,走的也安详,抱着念绣,也很幸福。
几人在阿牛挖好的坑里填满新土,隆起高高的坟堆。采薇觉得墓前单调,苏易劈开枯木,长剑飞舞,刻上“织女黄姑,年年岁岁”,立在了坟前。
三人告别东泽,告诉村民是巨人沼附近有野兽出没并无鬼怪,野兽已除,大家可归于平常生活。村民们拍手叫好,搬来土特产感恩恩人,苏易象征性的收了一部分,都交给了阿辰。而他,终于在这天牵起了采薇的手,又是一个黄昏,离开东泽,他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