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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醒未醒。东方稍泛鱼肚白,似一抹影青瓷的薄釉。底下卖早食的铺子开了炉,热气蒸腾而起,在漉漉水气中竟有些沧漭之感,顷刻覆住未褪尽的夜色,连同肆前排成长队的食客一并吞没了。
宋嫂鱼羹在御街上只占一小间铺子,店前挂了幅破旧的青幌,被雨水打湿了,蔫耷耷地缩成一团。贺璞尔挤在队伍里,手里撑了把通体烟青的罗伞,艰难却倔强地转过身与许泱说话。
“真是怪了。春雨没头没脑地浇了这些天,竟也没把人浇走几个。”
许泱觑他一眼,道:“不是也没把你浇走么?”
贺璞尔嘿嘿一笑:“别说是下雨,就是下刀子,也浇不走我。这掐指一算,我已有十四天不曾来吃鱼羹了,实在馋得慌。”
许泱淡淡地纠正:“十五天。”
贺璞尔这才想起今年二月乃是大月,却一脸无辜道:“乐川,你和铁面李存于这世上,为的就是挑我的错处么?”
乐川,许泱的字。
铁面李,太学一学官的诨称。
提起他,贺璞尔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嘴巴便跟开了闸似的:“铁面李也真是的,好好的休沐的日子,这样折磨我做什么?一个月里也就初一十五能歇下,正巧烟雨朦胧,吃完鱼羹应去游赏西湖才美妙,偏偏待会子还要回去做什么文章。一想起什么君道、治道,我胃口都煞了一半。”
说罢竟还翘起兰指拭了拭眼角,“哎,只是可怜西湖真西子,少了我这样的多情客,怕是也要蹙眉落泪了。”
戏做得太足,已引得周遭几人发笑,而许泱面上纹丝不动,显然已是见怪不怪的模样。
贺璞尔发此牢骚,皆因日前铁面李拟了道策题,问及君道与治道,给太学生们三日的时间作答。凡是答不出来或是答得不好的,都被叫去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叫重新再答。
昨日贺璞尔捧着自己的文章回了寝舍,满面愁云惨淡。许泱接过一看,文章上面批了八个大字:高山滚鼓,扑通扑通。
许泱颇不厚道地笑成一团。
彼时贺璞尔一脸不忿:“铁面李真是愈发苛责了。好歹我也读了这些年的圣贤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苦这样骂我?况且我觉得我写得挺好。”
世上读书人分两种:一种读了圣贤书,化得一身清高孤傲;另一种读了圣贤书,尽数读进了狗肚子里。
巧了,贺璞尔属于后者。
具体体现于,他不仅不甚自知,现下还在脸上展出了一个狗腿子的笑,尽管年岁要比许泱大上几个月,却甘愿伏低做小:“乐川——不,大哥,求你再救小弟一回。”
周遭路人都看不下去,想说堂堂读书人,找人捉刀,委实不光彩。
可惜,许泱亦属于后者。
她微一抬眉:“这回你要拿什么来换?”
路人只能叹一句世风不古,连读书人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看这少年生得神清骨秀,原来内里也是一坨败絮。
贺璞尔仔细想了后,眉目间闪出些许财大气粗的神采:“我将我那盒子沉香连同那个九桃小薰炉一并给你。”
许泱来者不拒,爽快应了。
“那你可别写得太好啊,能入铁面李的眼就行……”贺璞尔叮嘱着,又觉得多此一举。许泱也不是头一回帮他干这事了,模仿起他的水平不过是信手拈来,无论是遣词习惯还是笔法书道,都能仿得比他贺璞尔还要贺璞尔。当然,贺璞尔自诩良心未泯,每每许泱替他做完文章,他还亲手誊一遍再缴上去,以示有所参与。
说话间二人就排到了铺檐下。贺璞尔收了罗伞,转移了话头,“五嫂,照例两碗鱼羹,一碗不放香蕈,账都记在我头上。”
宋五嫂从繁忙中抬起头,笑着“哎”了一声,爽利地将鳜鱼丝下入滚锅,用长柄勺子推开了。她瞧着年岁已过四十,方巾下两鬓斑白如星。
贺璞尔嘴上没停:“五嫂,您瞧您店前招旗旧成什么样了,索性换一面呗。”
宋五嫂道:“费那功夫做什么。一面旗子,有没有都是一样的。像你这样爱吃鱼羹的,还不是次次雷打不动地过来吃。”
“话不是这样说的。全临安谁不晓得‘宋嫂鱼羹’的大名?这可是官家也盖章叫好的美味,应换个体面的大铺子,弄得鲜亮些才好。到时候多找些人手帮忙——”贺璞尔说着说着就心驰神往起来,“我也来给您做跑堂的,也不必给我工钱,每日一碗鱼羹足矣。”
此语倒是不假,连茶馆里说书的先生也常提此佳话。宋嫂鱼羹的铺子原开在西湖苏堤上,生意不若如今这般好。一切的转折在于熙平十一年的五月,官家船游西湖,泊于苏堤下,闻得宋五嫂叫卖声,发觉竟是乡音。官家随即召宋五嫂上船攀谈,才知宋五嫂原也是汴京人,失了故土后随皇室南迁,这才来了临安。官家前尘旧事浮上心头,思乡情益甚,更觉鱼羹味美,不禁赞赏有加,便赐宋五嫂百两纹银,又叫其将铺子搬到了御街上,这样便离皇宫更近。乃至今日,官家仍不时会遣人过来买鱼羹。
当然,贺璞尔说自己想做跑堂,此语也不假。只是这个稍显朴素无华的志向对他这个富家子来说过于邪门,是以一般人是不信的。如宋五嫂便嗔他一眼,道:“净会贫嘴。你好好的书不念,做什么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