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泱心知肚明,尽管她努力将这场合作视为一次各取所需的交易,但说到底,她根本没有拒绝合作的资格。
她暂且得罪不起陆斯闲,尤其得罪不起与他一伙儿的吏部。
她以女儿之身妄图入仕,已是蹈虎尾而行,身前身后又是一清如水,根基犹似春冰,薄且易碎。
尚且能做的,也只有先保全自身。
陆斯闲目送一行人走远,轻轻挑眉一笑,将展脚幞头戴好,转身去了后堂处所,捞几把水净了手,又换了一身干净便服——那暗室里头真是有够晦气的,然后果真一甩袖一负手,昂昂自若地出了刑部大门,径直走向一旁侧巷。
巷子背阳,日光直照不进,里头还有些湿冷,刑部各家官人的车驾便是停靠此处。留守马车的车夫或小厮早已混得熟了,正揣着手说些玩笑话,或是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打叶子牌。
唯有一十五六岁的玄衣少年冷脸抱着一把黑鞘长刀,自顾自地闷坐着,全然没有与旁人说话的兴致,显然旁人也见惯了他这模样,便不来这儿讨没趣。他座下是辆富丽繁贵的马车,车室前挂的灯笼上赫然写了个“陆”字。
见到陆斯闲过来,少年脸上微微浮出些讶色,随即便从马车上跳下,几步迎了上去。
只是他刚靠近,陆斯闲便自袖中摸出一把扇子,“啪”地一声,不轻不重地敲上了他的脑袋。
少年微微瞪大眼睛,刚想说的话也瞬间被敲回喉咙里。其他小厮见到陆斯闲,也都止了话头或手中事,错落不齐地行礼,其中有一生得平眉细眼的白净小厮慌忙放下手中叶子牌,挤出人群跑过来笑嘻嘻道:“小郎君怎的这个时候过来了?”
陆斯闲没搭理他,纵身跃上马车,一矮身进了车室:“去临安府治。”
此小厮名唤蓝田,反应极快,应一声“好嘞”,瞬间便跳上了马车前室,手中也握上了缰绳,却见那少年还呆呆立着,不由喊道:“哎,前头那丢了魂儿的呆瓜,让让路!”
少年这才回过神来,怔怔地也上了马车,然眼眸中迷茫之色未消。蓝田偷笑一声,起手扬鞭,马车在长街上碾过一串辘辘长音,须臾间便将刑部朱门落在了远处。
不消两刻钟,府衙门口两座雄武獬豸已迎在眼前。
马车却未在门前停下,反倒轻车熟路地驰到了衙门外墙尽头处的一株垂柳旁。陆斯闲下了马车,熟练地收了收袖子,脚尖在地上用力一点,身形腾空跃起,又在垂柳上借力一蹬,便轻飘飘地落在了高墙之上。
蓝田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四处转,生怕被别人瞧见了。若再被人参上一本,他家小郎君的俸禄可就要被扣到明年了,到时老侯爷与娘子不免又要生气。直到看见陆斯闲的身影成功没入府衙中,他才暗自松了口气,顺便将马车赶远了些。
临安府治毗邻西湖,景致甚佳。许是被西湖明媚的湖光山色浸染,它处春意将歇时,此处草木却葳蕤可爱,已有初夏的况味。
陆斯闲丝毫没有作为不速之客的自觉,反倒优游自在地逛了逛园子,从听雨亭转到竹山阁,从荷花池赏至清暑堂,路上遇见办差的衙役或洒扫的庶仆向他见礼,他也大大方方地受着,最后终于悠哉悠哉地踱去了前庭的中和堂,折扇一打,“啧啧”两声:“怪我当初年幼无知,一心想去三法司,竟不知真正的良辰美景都在此处,真是后悔哪!”
中和堂内有一人,正俯首看着案卷,闻声抬起头来,正是当朝太子赵恂之。
赵恂之原叫赵恂,去岁被册为太子后,为了与其他皇子区别身份,官家便他赐一“之”字缀于名后。
见到陆斯闲突然出现在眼前,他有一瞬的惊诧,随即又平复下来,蹙眉泠然道:“你又翻墙了?”
陆斯闲双眼一弯:“知我者,太子哥哥也。”说罢,又自顾自地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赵恂之习以为常,只叹了口气,挥挥手,令人去煎茶。
“我要喝小龙团。”某人立刻蹬鼻子上脸。
“点小龙团来。”赵恂之吩咐道,这才又转向陆斯闲,“说罢,你干什么来了?”
陆斯闲却不紧不慢地在中和堂内扫视了一圈,刚巧在旁边一张小案几上看到一副残棋,便站起身来,指着那棋局笑嘻嘻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找太子哥哥下下棋。”
棋盘局势一目了然,白棋目数更多,几乎具有压倒性的优势。陆斯闲没脸没皮,十分自然地坐在了白棋那端,并无辜地对赵恂之眨眨眼,道:“太子哥哥不会介意罢?”
赵恂之见惯了这无赖模样,默默地在黑棋那端坐了,道:“若你输了,今后就老老实实地走大门,不许再翻墙。”
陆斯闲已从棋奁里摸出一子,含糊道:“再说罢。”
“啪——”
手起棋落,惊脆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