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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空只挂几片寂寥的云,抵不住雨后新阳绚烂。日光一倾而下,将暮春残寒连同青石砖上积留的水痕一并逼退,又昭然探进廊檐,照得四方透亮。
许泱全然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姿态,一张脸曝在明澈晖色中,更显清致寡淡,如池水静稳,面对四位服紫大员齐齐乜过来的眼光,也未曾漾起波澜。
到底都是三法司的长官,常年的推鞫审判使得这些看过来的目光中即便掺杂了些狐疑与不解,也仍似炬火含威。
正因如此,史如鉴心下才更生感慨。
任他八面来风,自当岿然不动,确实是个持重有度的性子,日后加以琢磨,兴许可成大器之用。
而石鸣玉见许泱神色不惧不怍,身姿清正挺立,也渐渐地回过味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又被陆斯闲的只言片语带跑偏,甚至他已然有些心虚,生恐太子的人真的在此案中做了什么手脚。现下仔细一想,方才这姓陆的小子理直气壮一通反问,不正是企图移祸江东,扯过太子一党做垫背么?
实在可恶!可恨!
石鸣玉到底气不忿,斥骂的声音也拔高了几分:“荒唐!这便是你先行私审的理由么?你身为刑狱官,因一己之私捕风捉影,随意猜疑,利用职务之便牵头败法乱纪,这是官德不正!犯了错误不思悔改,反倒拎起旁人给自己堵篓子,意图淆乱视听,模糊黑白,这是私德有亏!”
话里话外已大有一副“此子不仅不配做官,甚至也不配做人”的架势,却还没完,又顺手将御史台拉入了自己的阵营,“当着青天御史的面儿,你都敢强泼脏水、颠倒是非,若他不在,你是不是还要闹得个纲纪废弛、纲常扫地的下场才肯罢休?!”
可谓是声声铿然,字字有力,随之扣下的帽子也当啷啷地砸了一地。
砖缝里蛰伏的春虫似被骇住,十分识趣地止了嗡鸣,一时之间四下寂然。
陆斯闲稍偏过头,躲了躲口水。
他一向无理也能强辩三分,此时却一反常态地缄了口,只低低垂下眼睫,不声不响地摘掉了头上的展脚幞头。
倒是端起了一副任君发落的恭谨敬慎之态。
石鸣玉正打算看看陆斯闲还能如何狡辩,却未曾料想过此等招数,差点没被这突如其来的装相闪了老腰,顿时滞愣住。
许泱见此状,唇角倒是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脱冠”素有“请罪”之意,但她有理由相信,如陆斯闲这般人物,做出的举动定是极为风骚的——
“既然您这么喜欢给我扣帽子,那这顶乌纱帽我就暂且摘下罢,权当给您腾个位置咯。”
与她上元节那日作谏诗如出一辙,走的是“进可攻,退可守”的路子。
好在石鸣玉虽反应慢了些,但终归是熟悉陆斯闲脾性的,稍一思索,便也看穿了他此举何意,但正是因为看穿了,才更加窝火:若陆斯闲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在脱冠请罪,而他还不依不饶的话,在众人前,未免太丢作为上官与长辈的颜面;可若是就此饶过这小子,被暗讽了一通,心里头到底不痛快!
于是余下的半截脾气被堵在喉咙里,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直涨得他两颊鼓鼓,面色青紫,俨如憋着劲儿的老河豚。
史如鉴心里头跟明镜似的,将这一老一小迭次过招看得分明,只是不免有几分无奈。刑部尚书本就是炮仗般急烈的性子,偏偏碰上了个爱迎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的刑部郎中,这便惨了刑部,动辄就是一阵火星四起、劈劈啪啪。现下二人僵持,刑部左右侍郎只抖抖胡须,各自作壁上观,他这个负责纠察官邪的御史台主官便不得不来和这滩稀泥。
“云野私审一事确实触了纲纪,待鱼羹投毒案审毕,御史台定会妥善处置。”史如鉴合袖对石鸣玉一揖,先安抚道。
说着又转向陆斯闲,言辞里尽是恳切:“未经上官允准便先行私审,到底是你行为失检。石尚书作为刑部长官,察疑断狱,儆恶惩奸,眼里从来揉不进沙子,他训诫你,既是避免你深入歧途,一错再错,也是他作为上官与长辈对你的规诲与教导。这拳拳之忱,你可能明白?”
陆斯闲自然没能体会到什么“拳拳之忱”,但他也知此事是自己有错在先,何况他私下里见到史如鉴,还要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世伯”,此刻便老老实实一揖:“下官明白。”
史如鉴续道:“人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你既已脱冠请罪,想来是有思过之心。石尚书向来宽宥待下,你更要深铭于心,往后断不可再犯。”
陆斯闲又称“是”。
台阶已经明摆摆地递上,再没有不下的道理,石鸣玉也松掉一口气,咬着牙道:“罢了!此事合该由御史台处理,我刑部就不过问了。”却又转过头对陆斯闲冷哼一声,“不过鱼羹投毒案的公审你就不必参与了,亡身的到底是太上皇宫里的人,你该避的嫌还是要避的!”
说罢便一甩袖子,抬步往刑部公堂去了。
除陆斯闲外,其他人自是跟着。许泱跟在最后头,不由得暗忖刑部尚书当真是气昏了头,置陆斯闲于公堂之外,不就是纵虎于山野么?
而她,则是他留在公堂内的“伥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