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青灡宣州。
叶赏心摇了几声铃,很快一盘香喷喷的糖炒栗子就送到她桌上。
这些年来,她常来人间闲逛,从天山脚下的几座小城,到东边扬子江下游的青灡国,一路浮光掠影,不知不觉间,已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幼童出落成一位纤瘦精致的少女。
一路上这只小蝴蝶事儿没经历多少,对各样吃食倒多有领略。她个人的总结是:大肉最好吃,其中江南细脍又稍胜于西北大荤——不过,论看戏好伴侣,什么也比不过糖炒栗子!
仙界没有戏班,更无戏院——可能神仙一辈子实在太长,没有哪一部戏能写尽。叶赏心觉得这实在是仙界一大不如人间之处。
江南才子佳人辈出,故事和写故事的人都很多,人间戏院以此为盛,美人亦然。对嗜美成性的叶赏心而言,只要能一览芳颜,就算戏本子编得不够精彩,光看着那些脸蛋儿都够她整日消遣了。
宣州距青灡都城金陵不远,这悦心坊虽不及金陵的大戏楼,却也算小巧精致,布局得当,既有戏看,有点心茶饮,还可留宿。
叶赏心在二楼嚼着栗子,等看下一场戏——准确地说,是等见一个人。一个她朝思暮想,一朝得见却一直不敢走近的人。
休息间隙,坊内又陆续进来几拨看客,其中有几人步履匆匆,像是好不容易抽出身特意来此看戏。这出戏名叫《红尘颠》,是近两年宣州有名的话本先生花覆水的新作,也可说是他人气最旺的作品。
《红尘颠》可说是江南戏院里旁逸斜出的一支彩。年初前在悦心坊开演首场便博得满堂称赞,至今已演至第一十九场,场场爆满,但其实讲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故事。戏里没有英雄,要说才子最多也只能勉强能拎出半个,风花雪月没有,叱咤风云更没有——胜就胜在主人公一身逆天好运。
“砰砰——锵!”
锣声落地,好戏开场。
主人公一身淡青衣衫,头戴儒冠,负箧登台。
“小生仕旺熹,青灡山阴人士,年近而立,今承父母爱妻之愿上京赶考。”
“然余自小蠢笨如猪,三岁启蒙,到十岁才勉强背下千字文,《四书》中至今仍有篇章难以记诵……金榜题名于我无异春秋大梦耳!此番进京,实只为全父母爱妻多年念想。待考完后,孔圣人的徒弟我是一天也不想做啦!”
他声音清朗柔和,表情生动,连同那张俊脸一起一下抓住了观众的眼球。
“玉面公子,百变小生”果然名不虚传。
如果说仕旺熹真的蠢笨如猪,那么成为他那样的猪就是本国万千才子的梦想!
——不仅仅是因为他走狗屎运垫底考上了进士。
巧的是,当他接到妻妹的信,果断放弃面圣机会,快马回家照料重病的妻子后,圣上也忽然重病,朝廷立刻宣布面圣之日延期;
奇的是,即便当地所有大夫都说妻子得的是不治之症,经他照料多日后,竟然恢复如初;
戏演到此,只见仕旺熹拥着爱妻,深情款款,庆幸余生还能相守。如此情景,更叠一段琵琶清音和……
——谁的哭声??
叶赏心不解:这一波胜似一波的狗屎运,纯纯是喜剧桥段啊,有啥可哭的?哭声不大,并不惹人注意,只是哭的人坐离叶赏心很近,难免不为她所察觉。
叶赏心环视一圈,发现哭泣者正是坐在自己后桌的年轻女子。
此女子着素色圆领袍衫,利落束着头冠。她一边直勾勾看台上的戏,一边不住以手帕拭泪,肩膀微微耸动,抽泣不止。
这小女子模样娇憨清新,虽一身男装,不施脂粉不作打扮,但哭起来面泛粉红,长睫沾湿,更显出她杏子般的大眼和细腻的肤质。
她虽是看戏,却也诚心哭出了一片真情。
叶赏心见了觉得既好看又好笑,便起身过去,递上一片干净手帕,轻拍她的背安抚道:“姑娘莫要哭了,放心,是好结局。”其实这戏演了十九场,叶赏心便看过十九场,对剧情早就了然于胸。
那女子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冲叶赏心颌首示歉,不再哭了。
戏还没完。
更巧的是,当仕旺熹安心顺意在家男耕女织几年后,又蒙圣上召见,便携父母妻子进京,参与面圣;
更奇的是,大殿之上,圣上破天荒不问众才子治国安邦之大略,却问农桑畜殖之妙招——才子们都面容沉痛,只听他一人侃侃而谈。
圣上大悦,当庭授他户部侍郎的高位,命他执掌农桑。
回到家中便听见婴孩嘹亮的啼哭——妻子刚刚顺产一对龙凤胎,母子平安。后来在仕旺熹的治理下,青灡国粮食年年增收,他在民间也博得了好名声。
国泰民安,阖家幸福!
数道彩幡从楼上簌簌垂下,锣鼓喧天,与满场观众的叫好鼓掌声争响。无数的笑容和无数热烈的讨论如山如海,终究淹没了一个在角落里落泪的人。不同于那个快情快意的女子,他哭的是自己,不是戏。
坊主领着众伶人谢幕。
令人唏嘘的是,这叫好声有多热烈,背后黎明百姓的生活就有多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