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桌三个脸红声粗的男人正聊到兴头上,忽遭这一脸正色的年轻人打断,那嫌恶的表情就像酣眠时被一只嗡嗡叫唤的蚊子烦醒。
不识好歹。
靠近的一个一推谢抒,喝道:“哪儿来的毛头小子,一边去!”
谢抒仿佛早料到会是如此,面不改色,“《金陵美人簿》乃朝廷禁书,尔等在此大肆谈论,若被官府中人知晓——
“小心祸从口出,引火烧身啊。”他眉目间的愠色很快被良好地掩藏起来,后半句的语气合时地带了几分笃定与阴险。
禁书?三人面面相觑,方才还口若悬河,现在顿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谢抒继续煽风点火:“那书我曾也翻过,听说里面不知名姓的那几位中有的是高官贵胄家的小姐,好像还有皇妃……若你们在朝为官,你们说,此书当禁不当禁?”
听到此话,正在旁观的银漠差点没把嘴里的汤吐出来。还好此时并无人注意到他。
那美人簿他很早就在悦心坊中看到过,里面的确有几位美人毫无任何姓名背景介绍,但完全不见得就会是什么小姐皇妃。况且在公共场合造贵人的谣,这在人间也不能够是件随便的事吧。
此人竟急智胆大如此,与方才稍显扭捏的样子堪称判若两人。少见,甚是少见,银漠心想。
谢抒三两句话,不费吹灰之力便拿捏住了几名大汉。口嗨三人一时默不作声,但并未就此打住。忽然,其中一个长鼻窄嘴面相刻薄的凑到谢抒面前,一把抓住他领子,悻悻道:“你……你与我们有什么仇怨?抓住我们把柄,想干什么?”原来他以为谢抒此番是想拿此事要挟他们。
慕容清见状立刻要打抱不平,被银漠按下。
果不其然,还有后招。只见被揪住的谢抒略微艰难地侧过身,目光看向有些为他焦急的齐琪,双手作揖,微微笑着抱歉:“齐大人,还是得劳动您来管教了。”
齐琪一如既往顺利收到暗示,立刻煞有介事地咳嗽两声,缓缓从腰间掏出自己的令牌。不需要过多言语,“宣州州尉”四个大字对他们而言便形同从天而降的无情棍棒。这同时也正好佐证了谢抒编造的禁书说辞。三个人的酒算是彻底醒了,几张大脸霎时由红而白。他们冲齐琪跪下各自磕了一个头,见齐大人没有继续发落的意思,撂下一桌子酒菜飞速逃之夭夭了。
谢抒松了口气,对齐琪道:“明日去府衙就发布号令,将此书禁了吧。”齐琪点了点头,他对谢抒的意见一向只有两种态度:要么立刻采纳,要么晚点采纳。
与此同时,银漠低声问慕容清她同谢抒是如何结识的,慕容清如实相告,说明一开始他找上自己是为了苏晚的下落,声称是其戏迷。结合种种,银漠已经意识到——他的身份绝非如此简单。
齐琪有些后知后觉地纳闷起来,问道:“他们倒是勾起了我一疑惑,琳君笑当年功绩的确是被我兄长抢夺了,但她为何要离开金陵,落脚到偏僻的琳山呢?”
言毕,他见谢抒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
“小二,来两碟枣泥糕,四两青梅酒,”感觉会是一番长聊,慕容清觉得有必要来点小食搭配一下。“齐大人,你兄长的壮举,做弟弟的竟半分都不晓得?”
齐琪一脸懵。
……
慕容清和谢抒你一言我一语,将昨日所闻复述了个七七八八。齐琪远不似当时谢抒表现得那般镇定——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他反复叫着,像个固执而脆弱的孩童。
这是第一次,他素来澄澈无忧的心境掀起了无解的波澜,粗阔的五官因复杂的情绪扭曲地挤到一起。他握住谢抒双肩,语气像在质问,更多的却是委屈,“你那么聪明,你告诉我,你知道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谢抒跟他一起长大,知他对兄长的喜爱与崇拜,很能明白他此时的心情。
但真相就是真相。真相不仅是齐耘为满足一己私欲无耻冒领琳君笑浴血得来的功勋,为绝后患以无数人命要挟之,作为在上位者视民如草芥,甚至近年来民间对琳君笑的一些流言很可能也是他的手笔……这一切的背后,最令人脊背发凉的真相,是大政已乱,社稷积疾,英雄背驰。
流民之乱难以根治,便是对此的提醒与证明。
谢抒扶住挣扎的齐琪,不愿再刺激他,尽量温言,“阿昭,千人千面,各不相同。不论远奕兄长如何,你只需守住自己本心,走好自己的路。”
齐琪望着谢抒,这个从小他便无条件相信的人,思索着他的话,心绪终于渐渐稳定了下来。见二人如此,慕容清心中也不禁有些百味杂陈。
她一手拿了一块枣泥糕分别递给齐琪和谢抒。
“……好甜。”齐琪轻声道,“那个,不如带一盒这糕点给……给……”
“给琳君笑?”
“给琳君笑?”
谢抒与慕容清猜到了一处。
“……嗯。”
二人点头答应,看着齐琪纠结的小样,相顾莞尔。
离开迎春楼之前,除了枣泥糕,齐琪还向店家要了其他几样便于保存的美味装在食盒里,托谢抒一并稍给琳君笑及其祖母。
此时天色尚早,晴空烂漫,柳下风来。三人起了兴致想要去宣州城内再逛一逛。银漠此时也无事,便悄悄变出来一匹骏马,跟上他们的步伐。
几人路过城中一所书院门口时,正好撞见郑常被书院一小厮推搡着“请”了出来。
“唉!”他挥挥衣袖,沉重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