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鞠城出来，将将申正时分，离宵禁还有两个半时辰，尚且早着呢。
金乌西坠，不再灼烫，街上开始热闹起来，摊主小贩们陆陆续续占地摆摊。
卢五郎看着十七问道：“十七可着急回去？”
十七不答反问：“五郎是有什么夜间安排吗？”
“你若是着急，我便让长甫驾车先送你回花袭楼；若是不着急，自是想与你一道逛逛这街市。年初上元节，便想与你夜游长安，遗憾未能成，眼下正好一起，何不同逛。”
十七听了很是意动，“楼中今夜不用我当值，可与你们一起尽兴游街市，宵禁前赶回平康坊即可。”
落日熔金，行人如织。
长街两旁摊贩紧密，三人几乎是一步一停，每处摊子上都得凑上前瞧上一瞧。
卢五郎看她俩逛得开心，笑道，“你们看中什么只管拿便是，我来付账就成。”
正在挑选团扇的卢倾欢闻言回头，朝他开心一笑，“谢谢阿兄！”
十七婉言拒绝，“这如何使得，先头吃饭与观鞠赛都是劳你招待，现在可不能还让你破费。”
“十七勿需客气，前几日龙舟押注赢的钱，伯父全让我自己留用。得此横财，自是要花用出去。一顿酒席费不了几个钱，有这白得的三千两，怎么花用都算不得破费。”
“我刚刚蹴鞠赛也赢了几吊钱，怎好再劳烦你出钱。”
“你看这样可行？这街市上的花销算我的，逛完后，晚间饭食由你包圆。”
十七也不是扭捏之人，卢五郎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再推拒。
长安精巧玩意儿多，许多她都未在蓟县见过。
挨个摊子细看，凡是遇到没见过的东西，只要摊主允许，便里里外外摸个透。
卢五郎以为她是喜欢得紧、爱不释手，要给她买下来。
十七急忙摆手说不用。
他以为她在客气，也不听，径直结了账。
她摸了，他要给她买，她拒绝，他直接掏钱。
——接连几次在不同摊位上重复了这套流程后，十七手上已经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物件儿。
又到一个卖面具的摊子，十七得到摊主首肯后，欲伸手去摸，却发现手被各色玩意儿占据，都腾挪不开来。
十七无奈之下开口，“五郎，我是真的不需要这些东西，只是先前未见过这些，觉得新奇，才没忍住多摸了几下，并非是喜爱至极。我摸了你就掏钱，这般下来，整条街的摊贩都教你光顾了，好生费钱。”
卢五郎这才晓得她真的只是好奇。
这副发现稀奇玩意就要上手摸来摸去的模样，孩子气十足，有种童心未泯的可爱。
卢五郎看着，不禁宛然。
“十七既是觉得新奇，那买下来也算值得，称不上费钱。”
十七怀里抱着的那些东西，拧着脸看着卢照昱，“五郎你听我说，你买的这些东西太多，我都不好拿了。若我真的遇着喜欢想要的，定会与你开口，我没示意前，千万别掏钱！”
卢五郎看她故作严肃恼怒的样子，顿觉有趣，笑着应她：“好好好，听你的。”
说完，伸手去将她怀里的东西拿到自己手上拎着，好让十七腾手去摸面具。
他虽应了十七，却趁着她将目光都集中在各色面具上时，唤了长甫过来小声交代：“待会你延后一步跟着我们，仔细留意着十七郎君摸了哪些物件，但凡十七郎君反复摸过的，待我们去往下一处摊子时，你再上前买下。”
十七没发觉，还在和卢倾欢讨论着手中面具上画的到底是什么凶兽，模样好生奇怪。
卢五郎见她们拿着面具端凝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便开口与她们解惑：“山海经有记，猰貐其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正与面具上这异兽形状相契，该是猰貐无疑。”
“难怪我刚刚看着这摊子上的面具样式熟悉，总觉得哪里见过这些异兽样貌，原来是山海经的图册上有。还是阿兄博闻强识，将我这生疏记忆拉了些回来。”
卢七娘记忆中，幼时与其兄一起看的山海经，图文并茂、怪诞神趣。
被卢五郎提醒后，儿时认真看过的那些语怪图文仿佛又重回眼前，这些面具上的形象也瞬间鲜活，卢倾欢便与十七介绍起其他面具上的图案形象来。
十七侧耳倾听，愈发觉得熟悉，乍然想起，阿圆当初也给自己讲过山海经里的各色神话故事。
她觉得有趣得很，对这面具瞬时也提高了兴趣，就着卢七娘的脆生生的讲解声，慢慢挑选。
见十七挑起一龙首狼身的面具，卢七娘顺口讲解：“睚眦，龙之二子，首有龙角，身似豺狼。
因其性刚勇喜斗、凶猛嗜杀，多刻镂于刀环、剑柄吞口处，成怒目而视状，兵器借此为慑。”
卢七娘刚说完，卢五郎便指向十七腰侧的横刀：“十七，看，你这横刀上的龙吞口，就是以睚眦为象。”
十七闻言低头瞄了一眼刀柄，还真是睚眦怒口吞刀的遗像。
她立时就选定了这睚眦面具，戴上。
卢倾欢见状，也选了一个巫山神女的面具戴上。
唯剩卢五郎面上空空。
在十七与妹妹投射过来的切切眼神里，卢五郎自觉上前一步，也跟着挑选起面具。
看着他这张美如冠玉的侧脸，十七脑中突然闪过除夕夜卢五郎醉酒时的勾人样子——
那是美艳魅惑的精怪，天真无邪，要为猎人擦伤疗愈，在猎人心头撩拨而不自知。
想着，十七脸色因发热而有些不自然，却不觉羞涩，反倒琢磨着，传说中善蛊惑、以魅色迷人心智的狐妖最贴合那夜的卢五郎。
她眼疾手快，不一会就从一堆面具中选了九尾天狐的样式，直接塞到卢照昱还在仔细翻找挑选的手里，不容他拒绝道，“五郎，你就戴这个，适合你。”
卢五郎脾性好，笑着拿起天狐面具，顺从地戴上。
十七看着他脸上描彩绘金的狐狸面具，心下有点子失望。
原本以为戴着魅惑的狐狸面具，能再从五郎身上窥见那夜的撩人来，却发现他依旧端方自持，一派温雅君子模样。
就连本是浓墨重彩的九尾狐像，也生了几分庄重仙缈的气质来。
想来，只有醉酒时，方能得见仙人化妖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