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茜也不知道，为啥这些人要这么执着地开个高一同学会。她的高中在高二之后就分班了，高一的同学只相处了短短一年，有些人她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别说还记得长相了。
跟一个个既不能说陌生也不能算眼熟的男人女人相继招呼之后，她的这个疑问尤为强烈。
“这不是咱们沈记者嘛，上次还在电视上看到你，你做的那个曝光专题挺威风啊，论坛上都说了好久。”
“我还跟我两岁半的儿子讲，电视上这个阿姨是妈妈同学~当年还抄过我作业呢~”
“我们公司今年准备拓宽业务，发展一下电视广告，怎么样，你有没有什么门路可以给老同学介绍一下？”
沈茜一边“呵呵呵”地应付，一边从长霉的记忆中使劲挖掘出这些人都是谁和谁。
同学会会场在一个小宴会厅，三张大圆桌。头上是水晶吊灯，脚下是手工地毯，桌上的骨瓷餐具烤着金边，勺子亮得能照见睫毛。来的人都衣冠齐楚，散发着不同牌子的香水和剃须水的味道。
沈茜大致扫了一眼，还真是当初的全班同学——从人数上判断的。
她看到班长坐在边上的一桌，穿着一件浅灰色呢子风衣，和她去采访那天穿的那件十分相似。时不时有人过去和她搭话，只是班长老是低着头，别人说十句她才回一句，和当年比起来，就像是另一个人。
当年高一刚开学，大家谁都不认识谁的时候，班长就以临时班长的身份，上讲台发表了一番讲话。大意是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大家都是拿了身份证的人了，别像初中生一样，成天浪费时间不干正事，要好好利用高中阶段，刻苦学习文化知识，为将来走出校园后的人生打下基础。
——语气跟沈茜家里那个掉书袋的亲爹一模一样。
沈茜一度怀疑班长上学的时候是不是虚报了年龄。
现在的班长反倒像个高中生了，害羞，内向，话不多，握着杯子坐在桌边，好像心里的那个小姑娘晚来了十年。
“话说你们知道班长的事不？”同桌的女生突然冒出一句，标准的八卦开场白。
果然其他人都很配合地连连摇头：“没有没有。”说完一个个两眼发光，脸上充满探求的渴望。
女生满意地笑了：“班长大学的时候，出了本书——”
“哎呀，出书了啊，是小说吗？以前就经常看她低头写写写，还真的成作家了啊。”
“作家个屁，”八卦的女生挤了挤眼，“现在出书多容易。你看看新华书店里那么多书，有几个写书的能叫‘家’的。”
“……说的也是。”
“不管这个了，后面呢？”
八卦主讲更神秘地压低了嗓子，做了一个凑过来的手势。
沈茜不由地也跟着竖起了耳朵。
班长大学时候出的小说只印了5000本，没有再版，也没有在书店里见过，甚至说出名字来，都没人听说过。大部分都消化在了购物网站“满200减100”的促销中——顾客需要凑单的时候，顺手捎上这么一本。
但班长非常开心，毕竟是自己的作品第一次被出版，纪念意义大于经济收益。她买了好几本，放在书架上，放在床头，放在办公桌上，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而这样一本忠实读者只有她自己的书，在出版三年后，被抄袭了。
“就是那个约德尔唐——你们肯定听过。”八卦主讲说。
同桌的人果然整齐地“哦~”了一声。
“一听说是约德尔唐就知道了。”
“班长还真是倒霉啊。”
“能被约德尔唐抄，也说明班长写得不错嘛。”
“所以哪本是抄班长的？”
“就是现在拍成电影的那本咯，女主角不是还靠这片拿了个影后，”八卦主讲喝了口饮料，朝班长的位置瞟去一眼，“这说明啥？同样一本书，就改了改主角名字，班长写的连卖都没地方卖，换约德尔唐写……”
同桌的人又整齐地“唉~”了一声。
沈茜总算知道那天班长讳莫如深的原因了。
“那班长后来就没写了？”另一个女生问。
八卦主讲刚张了张嘴，还没说话，班长那一桌有动静传了过来。
“来来来，班长今天赏光了。大家十年没见，别这么拘束啊，”孙泽强端着酒杯在班长旁边坐下，“班长最近在忙啥？听说这两天很火的那个电影，是你原作的吗？”
在场其他人聊天的音量瞬间放低了。
班长尴尬地笑了笑：“不是，那个是约德尔唐的书。”
“你瞒得了别人也瞒不了我啊，”孙泽强说，“书是约德尔唐的书，可是原作是你吧。”
班长不说话了，至少沈茜没听见班长说话。
“你看看，多可惜，”孙泽强说，“明明写得很好嘛，不然也不会被人家抄了，对不对？唉，班长你就是差了那么点机遇……”
同桌的人发出小小的议论声，多是在附和。
“我看约德尔唐那几本书，除了你那本，别的都很一般嘛，”孙泽强说着掏了一张名片出来，“我现在自己搞了个文化公司，班长你有什么稿子——”
“我已经没在写了，”班长说，“要不你去问问别人吧。”
孙泽强又“唉”了一声，朝周围一摊手：“班长你当年怎么教育我们的？什么……‘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被抄了一次就放弃，多可惜啊。”
班长又不说话了，只是端起杯子和他碰了碰。沈茜想那大概是“求你闭嘴”“赶紧回去”的意思。
毕业多年后的同学会也就这么回事，互相拍马发名片，有关系的攀个关系，有门路的套个近乎；等酒过三巡，男生就要开始吹牛了，个个都是日进斗金的成功人士，还顺道红亮着脸指点江山。
沈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最后决定来，反正事到如今，她宁愿选择啃螃蟹，“咔嚓”。
“人家抄了你，你也去抄人家不就行了，”旁边另一人说，“现在不都这样么，什么写文的，唱歌的，画画的……要是红不起来，抄一抄，马上红了，越骂越红。”
“看看约德尔唐，人家都上福布斯了。”
“大不了再道个歉嘛，反正名字已经打出去了。”
“班长别怕，我们帮你选题，帮你包装，帮你宣传造势一条龙——你只管写你的，别的我们来。”
“我们公司就是专业搞这个的，还有合作的枪手工作室，班长有事联系我。”
“对啊，等出了名，再让沈茜给你做个专访——”
沈茜手里的螃蟹掉了。
“是不是啊沈茜？”
视线和话题突然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她连螃蟹都还没啃完。
沈茜抬起头，看到一屋子人都闪烁着小眼睛看着自己，暖黄色的灯光照着额头油腻腻地发亮，脸上还糊着一层不知道是讥刺还是揶揄的东西——总之十分恶心。
“是不是啊沈茜，”孙泽强又重复了一遍，“咱们把班长捧红了，班上也算是出了个名人啊。班长当年这么照顾我们，我们总不能看着她，毕业这么多年，还在到处打零工……”
孙泽强的声音渐轻，四周的笑声倒是响起了一些。
沈茜朝班长看去。她皱着眉头，脸上红红的，用手托着下巴挡住了半张脸。
“别闹了。”班长小声说，似笑非笑。
“我们认真的，”孙泽强又转身对着班长说，“这年头要想出名赚钱，哪还顾得上要脸啊？班长你就是拉不下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