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没去学校。
而是先去了楼顶的天台。
这幢楼的天台是落锁的,大部分人都知道,所以几乎没人来。
想自杀也不会选这。
郗雾是知道的,所以常来。
因为很喜欢这块风水宝地。
她对风水宝地的要求一向简单——没人就行。
因为世界吵闹,她有时无法和解。
锁不是难事,她可以学着撬,然后再换成自己买的。
也不算破坏公物。
从小到大,只要是她铁了心想做的事情,再天马行空,也没人会拦着。
活得很自由,所以曾经很开心。
她吹着冬日的冷风,从墙角找到一处藏啤酒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一瓶百威,熟练地往天台沿上一磕,撬开盖子,冷气嗖嗖嗖冒出来。
混着酒吃了口袋里的药,手在校服裤子上随便一抹,任由天台狂风吹疯她的头发。
看了眼墙角的位置,那还躺着昨天的手机尸体。
她扫一眼,移开,靠着墙,背对天边晨曦,耳朵在空气里冻红,闭上眼睛细化近几日来的灵感。
胸口原本的燥闷慢慢消散。
地上的手机被捡起来,郗雾看了看,还好,手机挺耐摔,没坏,还能用。
上天台前,她去了趟小区的物业处,说明了情况后查昨天下午到晚上,那个十字路口的监控。
一无所获。
然后动了动脑筋,查她家所在居民楼的监控。
她家是复式,一楼到二楼,楼的后门那个位置是她的画室,玻璃落地窗,坐北朝南,阳光最充足,肉包最喜欢待在那里睡午觉,她往常在那画画的时候,它就趴在软垫子上睡觉。
郗雾没见过比它还乖的狗,虽然送她狗的人是个小混蛋。
现在估计是个大混蛋了。
她想了想。
但不妨碍郗雾真的爱肉包,她最爱做的事情是窝在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埋头画画,每逢那个时候,肉包连睡觉呼吸都很轻。
监控放到昨晚十点四十,一辆黑色的车驶过来,镜头里突然出现肉包,冲着车子汪汪汪大叫起来。
郗雾看到原本减速的车子停了停,然后突然加速,“砰”一声,郗雾猛得闭上眼睛。
脊背也猛得发凉,凉到她打了个冷颤。
再睁开的时候,她看到镜头里出现一个年轻人的身影。
蒋透。
“咻”一声,她转身就走。
步伐很快,怒火让她的表情很冷,冷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几步就要到家门,却在看到画室里收拾东西的郗文容时,猛得刹住脚步。
郗文容安静地给她收拾着画室里的东西。
她一怔,生火的脚步跟着一顿,就这么一停,于是就再也抬不起来。
郗雾很宝贝她那些画具,她又是单亲家庭长大的,而学艺术的成本很高,有些画具很贵,她很怕磕了碰了,平时不让人碰。
甚至小时候为了不增加家庭负担,她就自己研究怎么能靠技巧代替一些昂贵画具,好缩减这方面的开支。
小心翼翼地对待画室里的东西,已经成了她经年累月刻在骨子里的膝跳反应。
郗雾从没和郗文容说过这些刁钻的心思。
因为最开始,郗文容不喜欢她接触美术,她希望郗雾能圆她年轻时的梦,去成为一个芭蕾舞演员,刚开始的时候,她也确实是这么培养郗雾的。
所以她很少在郗文容面前提关于美术的一切。
这是母女俩之间的心有灵犀。
所以她也从来不奢望郗文容能懂她对美术的那份爱与追求,更遑论对待画具那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
可看着画室里给她小心翼翼收拾东西的郗文容时,她喉间咻然弥漫起一股窒息的感觉。
郗文容替她收拾那些画具的时候还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包好、放进那些纸箱里。
因为要搬家了,她又排斥搬家,所以郗文容只能替她做。
郗雾知道郗文容很爱她,郗雾也知道是自己连累了郗文容。
郗文容和她父亲的爱情很庸俗。
一个落拓画家和一个舞蹈演员,在大学里一见钟情然后相知相爱,但是双方父母不同意,然后年轻气盛和家里断绝关系私奔。
年轻气盛又幼稚。
只是画家终其一生籍籍无名,舞蹈演员在香港芭蕾舞团时发现自己怀孕。
面临事业和爱情的抉择时,画家放弃了梦想,走进了广告公司的面试桌,舞蹈演员放弃了舞团的宿舍,住进了地下室。
后来妻子半夜很想吃一包糖炒栗子,丈夫因为超负荷的工作导致精神恍惚,车水马龙的呼啸间,糖炒栗子和那束夕雾花撒了一地。
那天夜里,有一场好大的秋日夜雾。
因为怀孕前是舞团的台柱子,想养她做情妇的名流富豪亦是数不胜数,团长通情达理地给过她挽回的机会:“一个人的青春就那么几年,能去巴黎的演出机会也只有一次,你自己掂量。”
郗文容掂量了,然后郗雾活了下来。
郗文容好看,回了老家浅岸后,用积蓄开了一家小规模的舞蹈室,哪怕带着一个拖油瓶郗雾,追她的仍旧不少。
不过她一个都没有答应过。
原因就那么一个:怕那个男人对女儿不好,而女儿还小,没自保能力。
都说女儿长得像父亲,可郗雾的叛逆似乎从基因上就有苗头,比起父亲,她更像郗文容,从外貌到脾气,甚至比郗文容年轻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继父和女儿的各种不良悲剧,社会新闻上报道、电视剧里演,看多了听多了,有一阵,只要有男人追她,她晚上都做噩梦。
她不是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好男人,她是怕她识人不清的那个“万一”害了她的心肝宝贝。
做了母亲之后,总是又幸福又敏感。
郗雾小时候和她睡一张床,总是大半夜突然被妈妈抱得很紧。
直到她迷迷糊糊间回抱住她,往她怀里钻:“噩梦飞飞,雾九打跑他们了,妈妈不怕。”
女人抱她的动作才会慢慢放松下来。
很多事情,郗文容不告诉她,但不代表她不知道,她很聪明,从小就聪明,从几本残存的日记就大致推断出了当年的父母爱情。
她看着小心翼翼整理她画具的郗文容,又想起刚刚客厅里和她争吵的画面,于是握着的拳慢慢松开了。
那个男人有钱可以让郗文容不再为生活奔波操劳、
那个男人对郗文容很好虽然郗雾讨厌他、
那个男人有钱可以让郗文容去巴黎了却心愿、
那个男人可以让她妈妈开心……
死掉的肉包和活着的母亲。
狗的寿命只有十几年,如果肉包没被蒋透杀害,也许明天也会寿终正寝。
可是郗文容心底那个埋得很深的芭蕾梦还没有实现。
郗雾知道的,十几年来,郗文容从未荒废过练习,因为她妈妈觉得万一呢?万一哪天老天爷瞎了眼,让她有再次登台的机会呢?
哪怕一次也好。
加尼叶歌剧院的舞台她也许还能去呢?
你看,这选择多好做?
她握拳的手松开,插进了羽绒服的口袋里。
不就一个讨厌的继父吗?
忍就忍了呗。
她不想让郗文容为难。
她忽然觉得她真不是个东西。
冷笑一声,浑身像套了层枷锁似的,沉闷得喘不过气来。
她没去找蒋透算账,托着步子去了天台,然后拿了酒,像现在这样靠着墙、喝着懦弱的啤酒。
酒瓶子一声声扣在水泥砌的墙上。
她想要自由,可随着时间的流淌,她忽然对自由的定义开始有了模糊。
蒋益暮是个有钱的男人,以至于郗文容在那么多男人中最终答应和他在一起。
那也许,有钱就能自由吧?
至少在某种意义上。
她喝了口酒,脑袋很痛,于是胸口的滞闷就越发沉重。
包里的女士细烟露出来一截。
她瞧了眼,往兜里塞了塞。
烟伤肺,她想找死的时候会买一包,但是最后都不抽。
起初觉得尼古丁可以抽空大脑皮层,燃着的烟丝火光十足,她很焦虑,胸口堵满燥气的时候,总会产生一些错觉,觉得当香烟点燃时,那些胸口怎么都散不掉的郁气会随着火色的烟丝被一起燃烧殆尽。
可最后又总是清醒,觉得自己是真的疯了。
治精神崩溃的是药,尼古丁只是逃避现实的掉价货。
她正想着什么,天台的大门被“砰”一声推开。
她一顿,皱了皱眉抬头看去。
怎么来人了?
是个短头发的女孩子,穿着隔壁浅岸一中的校服外套,背影瘦落,短发被天台的风吹的七零八落。
她似乎没有看到郗雾,背对着她往前走,脚步很急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悲壮。
郗雾扣着墙的酒瓶子一顿,停了下来。
这个女生的背影些许熟悉……
郗雾看着她的帆布鞋踩上一级生锈的铁台阶。
意识到对方想做什么的时候,她的酒瓶子“嗙”一声掉在地上。
踏踏声踩碎了一滩水。
刮过她脸的风像刀子一样,让她紧绷的皮肤像要撕裂一般的疼。
短发女生的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没有丝毫犹豫踏出去。
郗雾跨过最后一道台阶,毫不犹豫伸出手……
医院。
陪着短发女生做完一系列的心理评估。
然后在病房里一眼不眨的盯着她,防止她再做傻事。
对方一动不动的盯着天花板,死气沉沉的,女生很漂亮,至少有张精雕细琢的甜妹皮囊。
只是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此刻却只有颓丧和苍白,显得如此憔悴而令人心疼,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只是郗雾没有心疼,她只觉得愤怒。
“为什么要自杀?”郗雾淡淡的发问。
“那一刻觉得活不下去了吧。”她望着天花板答。
“那这一刻呢?”郗雾继续问。
“后悔了。”对方如实答。
“后悔没死成?”
“后悔去死。”
郗雾不说话了,手抬到脑后,指尖轻拨,一拉、一弹,黑色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揪。
用一根极细的酒红色皮筋。
“谢谢你。”对方坐起身来,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