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眼去,掩唇低咳一声,“咳,你初来苦境,可有哪里不习惯?九千胜大人若没空陪你,有什么需要,不如来问心奴?”
最光阴和暴雨心奴就这么成为了“朋友”,还若其事地相交了一段日子。朝中内外熟知其为人的都惊诧万分。还真的有人敢与那位祆撒舞司交陪啊,九千胜大人的好友果然也不同凡响。
毕竟,暴雨心奴的职位是王朝大祭司之一不假,他们与祆撒舞司接触最多的,却不是每逢年节才会象征性地现身一次、平日里都神出鬼没的祭司台,而是刑部。
准确来说,他还是九卿之一,掌管刑狱案件审理的大理寺卿。
不,若说刀神九千胜是因其刀未尝一败而得名,暴雨心奴亦是得名于一手令鬼见愁的残毒手段。再硬骨的刑犯,只要碰上这位舞司,该招的招,不该招的也像见了阎王一般,由不得不招。据说有三十年审犯经验的老寺卿,亲眼见到这位年轻的大祭司给人犯刑讯逼供的场景,也愣是三天没能吃得下老伴做的早饭。
至于更年轻的少卿就不用说了,一听说这位要来,恨不能请假旷工,美其名曰,去庙里放生拜佛,修身养性,阿弥陀佛。
传言道他们大理寺的人每逢阴天下雨都能闻到三里地外的血腥味,实在是悲惨至极。
九千胜确实很忙。当今圣天子因痛失皇长子,哀思过度,龙体大不如前,心疾初愈,又沉迷玄修,群臣劝谏用,只令玉王暂代朝政,所以他经常一入宫便是数月。
九千胜不在,玉王府也不曾限制他的行踪,人对他提起过,北狗对暴雨心奴的风闻便全然不知。只道他们年纪相仿,又同样思路清奇异于常人,对所见的事物经常发出一些千奇百怪的感慨,明明话不对题,有时说不到一起,又能莫名其妙地理解到对方的意思。
连九千胜偶然回府时,远远见着他一面,也笑着说,“小最,你好像开朗了许多,不似刚来的时候那么拘束了。”
最光阴天真单纯,九千胜却是知道暴雨心奴从前至今的变化,他想提醒最光阴,不要与祆撒舞司过分接近。他与暴雨心奴日渐疏远,便是因为此人心性偏邪,到底不适合成为朋友。但是暴雨心奴至今并未作出什么不妥的举动,还救过他们一次。况且,最光阴难得结交到朋友,难得见他这么欢欣,他不忍心......
九千胜知道自己开口,少年必定会留记再心。人与人之间的猜忌,一旦种下,便再难回转。最光阴不谙世事,没有防人之心,而暴雨心奴不仅敏感偏执,还爱生幻想。罢了,先姑且任之吧,在王城之中,他的眼下,想必祆撒舞司还有所顾忌,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他们今日去逛了灯市,最光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买了一堆审美千奇百怪还中看不中用的玩意。不过有一样他却觉得很合适,正是那人一见到就爱不释手的狗头帽。
暴雨心奴忍耐着内心的吐槽,表面上还十分配合地演戏,抬手摸摸他的帽子,笑眯眯地道出心里话,“不,以后多戴着它,就不要轻易把脸露出来见人了。”他私心希望可恶的最光阴不要再露脸勾引他的大人,实在是太招人恨了。
最光阴不懂他的真实内心,在他看来暴雨心奴已经算是一个可靠的朋友了。这是他来到苦境,除了九千胜以外,与他相处最久的人。
戴上了那顶蠢得要死的帽子之后,最光阴只露出半个下巴,即使这样,那半张脸的轮廓怎么看都过分的完美。白色的绒帽上遮住眼睛的位置,用两枚漆黑的琉璃珠缝上的狗狗眼取而代之,萌得要命。帽子下传来的少年声线有些低闷,“怎么了,你也喜欢吗?”
他也想要这个帽子吗?
“咳,走了。”他顺势拉起人,干脆地付钱就走。用自己的俸禄配情敌逛街这种事,烈霏刚开始还会端着点,现在已经没有丝毫违和感。一路上,暴雨心奴都在沉思另一件事,万能的祆撒大神,能否告知心奴,他为什么会觉得情敌好看啊?
他的帽子有些遮住视线,少年还不太适应新的装备,只好跟着暴雨心奴的脚步,被他牵着往前走。走出长街的尽头,就看到玉王府的高挂的灯笼,管家已经在等他了。
到了后半夜,暴雨心奴才回到自己的府上,随意洗漱歇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今夜好像就这么牵着情敌的手,一路都没松开。最光阴到底是什么人,他不是中邪了吧?
暴雨心奴抬起自己的手,虚虚扣在胸前,平复着心口莫名的异动。
【4】
年下,恰逢国中一年一度的琅华盛宴。
此等佳节盛会,一个个素日里仰天观星,超然世外,浑水摸鱼惯了的老油饼子们自然不会主动向王请命,为君分忧。只有身为祭司台一众老神仙里唯一的青年才俊,这等国中盛事,祆撒舞司自然不得不多出头些。
琅华宴中,各人的座次皆按照官职和门第排序。元字第座从来都是九千胜专属,而今年的琅华宴,第一次出现了与他并肩同座的人。正是那名与他在江湖游历时携手同归的少年,名唤最光阴。
暴雨心奴不能坐在他最心爱的大人身边也就罢了,身旁还有几个为老不尊的老神棍喋喋不休。他语地执杯,百聊赖地听他们一会锐评哪一宫的歌舞;一会交流自己最近归隐山林、品味山珍海味的心得。
他座前便是千金一品的佳酿珍馐,暴雨心奴却也觉得索然味。
他忍不住看向那帝王座下第一位的元字第座。九千胜大人风采依旧,最光阴......最光阴也看了过来,两人在空中对视了一眼,都能看出彼此聊的情绪。
唯有名义上执掌祭司台,资历最高的老祭司眼盲心不盲。在曼妙的歌舞声中入定不动,一派老神自在,得道成仙的高人模样。“祆撒舞司,你的执念,还没放下吗?”
祭司台中,老祭司年事最高,在术法上修为最深,让修炼邪功的暴雨心奴深为忌惮。在他面前,恶名远播的祆撒舞司也不敢造次,收敛眸光颔首恭敬道,“心奴确是有所私情,但职属本分,不敢或忘,让老祭司费心了。”
身边的北宫星司好奇地探过身来,发现了暴雨心奴的目光所及,啧啧赞叹,惹得余下人三言两语跟着他念叨起哄,“呦,又是九千胜大人,这少年人的感情啊......”
“唉,家中犬子也是如此,说是去庙里还愿还不知何时与哪家姑娘看对了眼,回来就着了魔一样,茶饭不思的,可愁死老道了。”
“心奴啊,不管你看的是玉千胜大人还是他身边的那名少年。这情爱的滋味,嘿嘿,可要把握好啊。莫要到了那得失之日,才追悔莫及。”
暴雨心奴维持着表面的礼貌,但笑不言。心下语更甚,你们几个老家伙在讨论什么啊......
他掩饰性的拿起酒杯,轻咳一声,“多谢前辈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