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刻的意乱情迷，究竟是谁在作怪？
其实他和他都不敢确定，林中那一夜过后，身边的唐僧，还是不是原来的唐僧，而身边的孙悟空，又是不是原来的孙悟空。
“我们得走，师父。”
“那八戒和沙僧……”
“顾不得了。火烧眉毛，只能先顾眼下。我们得赶快走。”
说不清哪里不对劲，总之，是不能待了。
***
出厢房，夺路狂奔。
却见，重门深锁。
悟空使出本事，朝着那铁锁吹了口气，不想那锁竟是纹丝不动。
踌躇间，回身望见那正厅中，挂着的，自在观音。
自在观音，观自在。
月光下的观音，正静静凝视着小院中发生的一切，笑靥如花。
眼前的景象突然开始变化，时空仿佛被扭曲拉扯，周遭的一切如烂泥般软化坍塌，唐僧吓得紧紧扯住孙悟空的左臂，不敢移动分毫。脚下的砖块开始剧烈颤动，倏忽裂开一个大口子，慌乱之中悟空忙以身护住唐僧，二人齐齐栽倒下去，坠入这噩梦般的巨口。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身上轻微的痛楚，孙悟空缓缓醒来。空气中漂浮着一丝血腥气，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身侧，指尖却触到一摊粘稠的液体。
这里没有丝毫光亮，他惊得弹坐起来。
他们这是……掉进了蜃妖的嘴里？
身侧传来一声嘤咛，悟空念了个诀，指尖蹦出一团火焰，驱散了眼前这一团黑暗。
还好，他没事。
与此同时，伴随着那簇火苗的跳跃，四面八方传来细细密密的呼吸声，继而转成嘁嘁喳喳的低语。
啵。
悟空掐灭了指尖火。那低语声也戛然而止。周遭，又陷入边的黑暗，和寂静。
这就是蜃妖的牢房么？八戒，沙僧，还有白马，就是在这里么？
悟空思虑纷繁，掣出金箍棒围着师父划了一个圈，金光流转，将师父牢牢护住。
他不信邪。
他持棒踏步上前，金箍棒的顶段迸发出耀眼的火花，他借着光亮，看清周遭的景象。
这是一个巨大的环形空间，在他们身周，环着一圈铁栅，铁栅之后，又环着一圈石墙。
这里密闭，干燥，幽暗。
这里是囚牢。
说不清，是他们被关在囚牢中，还是铁栅后的人被关在囚牢中。
铁栅后，关着许许多多的人，刚才的呼吸声和低语声，正是他们发出来的。
那一双双眼，都直直盯着他。那一道道目光，都汇聚在他脸上。
他不信邪，此刻却觉得毛骨悚然。
铁栅后，关着许许多多的人。
火光愈盛。
那里面，没有师弟，和白马。
铁栅后，关着许许多多的人。
空气凝固。
铁栅后，关着许许多多的他，和他。
那一张张面孔，分明陌生，他心里却知道，再熟悉不过。
这些人大概可以被分为两类，一类，被称为，毛脸雷公嘴，一类，被称为，白面胖和尚。
当然，那其中，也有圆脸方脸的，也有黑脸瘦削的……
不重要了。
终于，他们开口。
“你来了啊。”
***
“逃不出去的。”其中一个念叨。“咱们的本事一般二，哪个不是翻江倒海，上天入地的……被囚于此，已不知多少年月矣……”
“那女子古怪得很，纵使你有通天手段，也难逃她掌心……”
“呵，比如来佛还厉害呢。”
“原以为取经是件天大的好事，谁知道还不如在两界山待着。”
“起码还能吹吹风，见见太阳。”
唐僧默默听着，忍不住发问：“她将你们关在这儿，到底是要做什么？”
是啊，那女子说，被蜃妖关起来的人，浑浑噩噩，如在梦中，可如今看来，这些……这些人，分明清醒得很啊。
铁栅后的光头和尚们一个个抬起头，依然是沉默不说话。这些目光中，有助，有绝望，有悲悯，有麻木。
也有……空洞。
末了，还是一只猴子回答他。
“她不是蜃妖。”
“你，孙悟空。你也去找过救兵吧，如来，观音，玉帝。”
“都是假的。”
“我们在这儿，没吃没喝，竟然也不老不死。”
“你知道什么是绝望吗，起初我们都以为，只要想到办法，只要齐心协力，就能打死妖怪，重见天日，结果呢，结果就是一次次回到这个地方，看着越来越多的自己，越来越多的师父，掉进来。”
“我是最早到这里来的，”其中一个淡淡开口，“我不叫孙悟空，当然，我们这里有好多人不叫孙悟空。”
“但是，没区别吧，不都是猴子，不都是，和师父……”
“够了。”孙悟空打断这絮絮叨叨的谈话。“她到底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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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
“坐吧。”女子痴笑着，示意孙悟空坐下。“你不是第一个想要找我谈的。”
这笑容过分甜腻，此时，更是让孙悟空觉得一阵反胃。
他实在是受不了地下那么多神神叨叨的猴子，再待一会儿，恐怕他的头会炸掉。
如果他们做什么，这女子都会知道，那不如，就和她谈谈。
“有问必答，知不言。”女子现身，痛快笑道。
此刻天光大亮，悟空的喉结动了一下，他坐在院中，第一次感到局促。女子如此痛快，他倒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谈了。
他很想骂，放你的狗屁，少拿这种话来吓唬你孙外公，但此时此刻，言语都被慌乱和不安席卷，如鲠在喉。
他贪婪地呼吸着，观察着身上的阳光，这会不会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灿烂的淡金色？往后余生，是不是都要在暗天日的囚牢中度过，生死，生不如死？
不，他这是被心魔所缠，那些话，那些人，都未必是真的。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不安甩脱掉。
“不是你要谈的吗，大圣？”女子略显不耐烦，她面前放着厚厚一沓宣纸，烦躁地咬了一下笔身。“你要是再不说话，我可就把你丢回去了啊。”
孙悟空被她这跋扈的态度气得脑仁疼。好吧，他深吸一口气。
“你是谁？”
“我是蜃仙啊。”
“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嗯……是我的心里啊。”
“你说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真的？”
女子抬起头，笑吟吟看了他一会儿，说道：“现在开始，都是真的。我骗你干嘛？你都发现了，没劲。”
悟空很想拍案怒吼，但此刻，却爆发了惊人的克制力。
“我那两个师弟在哪里？”
“他们啊，”女子忍俊不禁，“没了。”
“什么意思？”
“没了就是没了，不存在了，不需要了，没了！”女子言语中透着戏谑，似乎还想将这猴王玩弄一番。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悟空几乎晕厥。
他换了个角度。
“下面那些人是真的么？还是你的幻术，故弄玄虚？”
“半真半假吧。”女子思考了一会儿，仿佛想找出一个比较容易懂的解释，“悟空，在你不能理解的世界里，有许许多多的你们。但你别误会，他们不是被我抓来的，你们也不是。我这里的所有，嗯……都是自己来的。”
“……”
“你们一样，也不一样。他们是我在其他故事里看来的，你们是我自己的故事里的。你是原创的呢。”女子凑近了审视：“和孙悟空还是有点不一样哈，有点，哈哈，哈哈。”
“什么意思？什么原创，什么我和我不一样？”孙悟空彻底抓狂了。
女子叹息着摇摇头，算了，说了他也不懂。这远非他能理解的范围。
“够了！”孙悟空咬牙切齿，愤怒地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女子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神色，试探着问道：“如果我说，我想吃唐僧肉呢？”
“你……”悟空的手指颤抖着指着她，忽然意识到这是个圈套。
为什么？为什么这里只有孙悟空，和唐三藏？下面那些唐僧都活着，说明她根本不想吃唐僧的肉，可，为什么？
“我不许，任何人，动我师父。”
这回答却仿佛正中女子下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过后，女子又追问：“就算永远被关在地下的囚牢里？”
孙悟空怔住了。这短短的几天，他的精神几乎崩溃，起初是他法判断，身边的人究竟还是不是原本的人，接着，是他法判断，身边的一切到底是神佛的考验，还是血淋淋的真实。
女子见状，笑道：“你想走，是不是？”
悟空依旧沉默。
“你说过，你会告诉我真话。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女子迟疑了一下，说道：“我想看你们睡觉。”
悟空的脑子卡住了。
“我想看你睡你师父。你师父睡你……呃，也行吧。或者不睡，嗯，不睡也可以，但是你们要相爱。你们要发生很多虐的，或者甜的爱恋，你要喜欢他，他要喜欢你，你们谁都不许喜欢别人。当然了，我还是更喜欢看你们睡觉。不过睡觉看太多了，也没什么意思，我已经看了太多了。”
“还有，你别傻了，你生就从这里来，还想上哪里去啊？不是我说不放你，是你根本走不出去啊。”
“我倒是想放他们走，但，出不去啊，除非我死了，啊不，我死了，你们也会死。”
“你们不是真实的，明白吗？”
明白吗？
悟空跌坐在地上。
女子似有不忍：“你也别怕，你师父也不用怕，到时候发生的一切，我都会抽走，我知道的，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很美好，对你们来说却很残忍。所以，我会抽走，好好收藏，你们不会知道的。”
“那对我们来说，记忆里，只有日复一日的黑暗，对么？”
“差不多吧。”
悟空仰起头，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怪物。”
女子哈哈笑了出来，“嗯”了一声：“说得是。”
“但现在，开搞吧，大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