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坎尼亚少将已经几日未曾莅临这座风光优美的庭院。
菲尔深感庆幸,只觉得胸口挥之不去的憋闷感消散许多,好像终于摆脱了某种邪祟秽物,呼吸都更加顺畅安心。
春天转眼只剩尾章,季节已经步入初夏,天气逐渐变得闷热起来,只早晚偶尔刮过的一缕清风还残存着晚春的凉爽,吹散黏在皮肤上的凝滞潮湿的空气。
不知是否是天气影响,菲尔最近变得愈发嗜睡,闲来事便会眯上眼睛小憩,整个人显得有些没精打采。
他的食欲也不是很好,尽管有南茜和厨子想着办法调理胃口,依旧还是隐隐消瘦下去,隔着衬衫都能明显看出两片凸出的肩胛骨。
二层别墅有中央空调二十四小时开着制冷,整体室内还是处于一个舒适的温度。然而总在冷气中待久了,菲尔便感觉那寒气丝丝浸透骨缝,关节处咯咯作响,难以抑制地钝痛起来。
是以,每天的早晨或傍晚,菲尔依旧会到户外活动一小会儿,让炎热的余威暖一暖自己不禁冻的一把老骨头。
庭院里湖面上开了许多荷花,舒展的茎杆、鲜艳的花瓣与团团荷叶相衬,线条交,色彩相间,正是一道别致的景观。
菲尔坐在湖畔石块堆砌筑成的台阶上,挽起西裤的裤脚,将白皙骨感的脚踝浸在清凉的湖水中,听头顶慷慨撒下阴影的高大梧桐枝桠上,鸣虫声声不息地合奏交响乐章。
南茜坐在他身旁的石台上陪他,手中抱着他的西服外套。
“先生,水凉,”南茜如同一个停不下忧心的母亲,颇为奈地建议到,“您待一会,就上来吧。”
“没关系,”菲尔露出一个颇为生动的笑容,他伸手拘起一捧水,洒在自己小腿上,“很舒服的,您要不要来试试?”
南茜鲜少见他这么高兴,拿他法,微笑着摇摇头。
菲尔手臂支撑在身后,双脚轻微晃动着,摆出一个十分放松的姿势。
坐在这里可以看到阿斯坎尼亚办公和居住的那栋房子青灰色的尖顶。他暗暗思忖。
氛围难得悠闲,菲尔扭头与南茜友好地闲谈:“您家里的两个孩子,最近还好吗?”
“感谢您的关心,一切都好,”想起家中两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南茜不觉露出了慈爱的微笑,“两个丫头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把她们的爸爸折腾得不轻。”
菲尔了然地点点头,想象着两个扎着辫子的女孩,睁着明亮黝黑的大眼睛,充满灵气与童真地跳跃着,奔跑着。
“有自己的小孩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菲尔突然问道,他的目光不易察觉地掠过自己尚且平坦的腹部,又迅速挪开。
南茜噗呲一声笑了,她拧着眉头思索着,试图措辞描绘出这种甜蜜的烦恼。
“那是一种,论何时都有挂念、有牵绊的感觉。”
南茜沉浸在家庭的幸福中,她那圆而黑的眼睛释放出一种动人的神采。
“牵绊……”菲尔在唇齿间咀嚼着这个词语,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投向远处。
“我这一辈子,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庭。”菲尔的眸光暗了暗,一副情绪骤然低沉的模样。
南茜的心都揪紧了,她不忍心听到菲尔说出如此现实而残忍的话语。
这些和菲尔相处的时光里,她真的发自内心地觉得他是一个可怜的好人。
“先生……”
菲尔突然笑了,尽管他湛蓝的眼眸中流淌着哀伤:“其实,说到亲人,我还有一个弟弟,我们在银鹭星的轰炸中走散了。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我甚至不能去寻找他的下落,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南茜轻捂住嘴,她第一次听菲尔讲述这个充满悲伤的故事。
“您弟弟一定会化险为夷的,愿命运保佑他。”
“谢谢你,南茜,南茜。”菲尔突然仰头看向南茜,他脸上的肌肉颤动着,勉强维持的体面好像下一秒就会破碎。
他苦苦哀求着这位心软的女佣:“您行行好,能不能帮我查一查我弟弟的下落,或者,哪怕念一些银鹭星的新闻给我,我真的……”
大颗透明的泪珠从他那饱经岁月洗礼的眼眸滑落,这个中年男人以一种极其脆弱的姿态在南茜面前哭泣着。
“这,先生,可是阿斯坎尼亚先生吩咐过……”南茜为难地直摇头,尽管她的内心防线早已被男人的眼泪击溃,良心纠结成一团。
“求您了,”菲尔攥住了她的衣袖,声泪俱下,“您就告诉我一些新闻吧,不要告诉阿斯坎尼亚先生,我每天呆在这个监狱一样的院子里,担心得快要发疯——”
南茜咬着嘴唇挣扎着,她那不堪一击的职业底线已经摇摇欲坠。
面前这个流泪的中年男人,说好听一点,是少将偶然捡回来的情人,说难听一点,就是一个被剥夺人身自由圈养于此的禁脔。
阿斯坎尼亚以极好的物质条件温养他,却又时常粗暴对待他,把他弄得遍体鳞伤昏迷过去是司空见惯的事。而且阿斯坎尼亚不准许他接触任何具有交流功能的电子设备和外来人员,几乎切断了他与外界的全部联系。
他可以在偌大的装潢华丽的屋子里,听阿斯坎尼亚事先筛选好的各类音乐,看书房透明柜子里琳琅满目的书籍。客厅的内嵌影屏打开,从来只放三个影片,分别是纪录片《帝国光荣简史,爱情电影《诺曼与他的鲜花,还有一部颇具年代感的动画片《森之熊。
菲尔只能被围困在阿斯坎尼亚精心设计的牢笼里自娱自乐,得不到外面变幻世界的一丁点消息。
“可是,可是我的终端不在这儿,先生,”南茜终于熬不住良心的谴责,她时常感觉自己形中成为了帮凶,“我们每天上班前,都要把所有移动终端交到管家那儿,交接换班时才可以去领。”
菲尔原本还满怀希冀地望着她,听到她后面所说的话,眸子霎时黯淡光。
“不,不,先生,您别难过,”南茜蹲下身子,焦急地摇晃着他,“您的弟弟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在下次换班的时候,回去试着帮您查一查,问一问。”
“杰米,杰米·劳伦斯。”菲尔灰白的脸上顿时重现了希望的光芒。
杰米是他前些天看过的一本侦探男主人公的名字。菲尔内心忏悔着。
“好的,我记住了,先生。别担心,后天我就放月假了,我一定给您带回来好消息。”南茜安抚地拍着他的脊背,坚定而真诚地许诺。
“您不要再难过了,这些天您的心情不好,饭也吃不下多少,本来身子就需要休养,这样下去怎么遭得住……”
南茜双手握着菲尔的胳膊,把他拉起来,担忧地劝说道:“您先回屋子里吧,这样泡着凉水容易着凉。”
“感谢你,真的谢谢你,南茜。”菲尔紧紧握住她的双手,激动得仿佛说不出话来。
菲尔用毛巾擦干了脚上的水,穿起鞋子,从南茜手中接过外套,内心却是阵阵失望。
看来他试图从南茜这里接触网络,与外界联系的想法失败了。
尽管这个他随口编造的悲情故事,陡然拉近了他与南茜的距离,这个好心女人现在看向他的目光都充满了怜爱。
菲尔轻轻叹了口气。
想打破阿斯坎尼亚的控制果然绝非易事,还需从长计议。
菲尔与南茜经过玄关,他突然叫住她:“劳烦,能不能给我一杯温水?”
他一向没有血色的脸上被阳光晒出的红晕,和微微下垂的眼尾,此时在南茜眼里,都是那么的楚楚可怜。
“没问题,稍等我给您送上去。”
“感激不尽。”
菲尔脚步不轻不重地攀上台阶,回到房间,仰面躺在沙发上,合上眼睛。
须臾,南茜送来了温水,在菲尔的示意下放到了桌子上,临走时还留下一个安慰的眼神。
“咔哒。”
门关上了。
菲尔慢悠悠地睁开眼睛,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这才缓缓坐起身来,轻手轻脚来到桌子前,拉开了一个抽屉。
抽屉里躺着一本侦探。是的没,还是那本杰米为主角的。
菲尔翻动着书页,倏地停留在某一页上。
白纸黑字间,赫然夹着一大团还未完全干枯脱水的蓝色绣球,它那傲人的生命力损失掉了,失去土壤和水分滋养的花瓣打着蔫儿。
细长的手指捏起这团柔软骨的花朵,将花瓣悉数撸下握在手中。
菲尔咽了下唾沫,喉结滚动,动作毫不迟疑地将花瓣送入口中,胡乱咀嚼两下,便囫囵吞咽下去。
一股泛着苦的酸涩怪味充满了口腔,菲尔匆忙拿起水杯,大口大口地喝水,试图将那股熏人作呕的味道冲刷下去。
一大杯温水被菲尔一饮而尽,他脱力一般地将玻璃杯放回原处,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沙发里,静静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