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 1)

一转眼,六月十五到了。

群玉早晨就不太舒服,坚持去学堂听了两节课,讲的最基础的运气调息。

不到午时便请假回到宿舍,拿出她爹为她准备的药罐,倒出一粒药,塞进口中。

喝水吞服时,她忽然觉得不保险,又多倒了几粒,一股脑儿吞入腹中。

药效太强没关系,有青雁在,肯定能及时唤醒她,就怕药效不足,睡到一半突然醒了。

群玉躺到床上,拉起被褥闭上眼,很快便昏昏沉沉地坠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感到一阵喘不上气,猛地睁开了眼。

一轮圆月高挂夜空,月明星稀,漆黑无光的幕布映衬之下,满月显得无比硕大,仿佛一张惨白的森冷巨口。月光不复柔和,烈阳般照在身上,带着一丝灼烧的痛感。

耳畔忽有清风拂过,一只青色小鸟落在床头,仰着晴蓝眼眸望着群玉,神色颇为紧张:

“主人,你怎么醒来了?”

群玉缓声答:“……应是离家之后灵力增长得太快,爹为我准备的那些药,药效已经远远不足了。”

顿了顿,她又问:“现在几时了?”

青雁:“戌时。”

群玉一怔。竟然这么早?外出练功的赵云音都还未回来。

青雁:“主人,要不要再吃点药?”

群玉摇头:“醒来之后,很难再睡着了。”

她坐在床边,清冷的月色落了满身,好似渡了一层淡淡的银,整个人显得尤为沉静,幽黑的眼睛茫然地睁着,不知在看什么。

“她不太对劲。”姜七在房中化形,悄声对青雁说,“我感受到了……极其强大的冥界力量。”

她一边说,赤红的身影一边微微战栗着,好似陷入了一个无形的狂烈力场之中。

青雁:“怎么个不对劲法?”

姜七:“也许是鬼门大开的缘故,她身体里的幽冥海正在和冥界的幽冥海遥相呼应,而每月十五又是幽冥海大涨的时候……”

“什么?”青雁愕然,“你说……她身体里有什么?”

“幽冥海啊。那日她在我姐姐的地穴里吐了一口血,姐姐从她的血里看到的。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他们虽压低声音说话,却没有避着群玉。

群玉漆黑的瞳仁微微放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姜七,姜七的诧异之色却不亚于她:

“主人你……竟然真的不知道?”

这时,群玉身体忽地哆嗦了一下,整个人蜷缩起来,双手捂住了耳朵。

原来真的是,海潮的声音吗?

潮水卷涌着无数恐怖、绝望又痛苦的哭喊,时而暴烈,时而死寂,死亡的气息浸透在每一滴海水里,万万年来所有死去灵魂的残留物融汇成了这片海,广袤无垠,却生生压缩挨挤在她这具纤细的身体之中。

好恶心,好难受……

比在怨村里感受到的阴气浓郁

了无数倍,而且持续的时间太长,根本不是咬咬牙就能挺过去的。

见她脸色如此难看,姜七忽然有些茫然:“我此前一直以为,主人可能是半片幽冥海在某个契机之下化作的人形。但是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一个人怎会如此排斥自己的原身?说不通啊,主人若真是幽冥海化成的,不该如此难受。”

青雁又震惊了一次:“你说什么?半、半片幽冥海?”

它刚才还猜测可能是群玉以前不小心喝了几口幽冥海水……

半片幽冥海相当于半个冥界,这是什么恐怖的概念!

姜七点头;“姐姐亲眼看见的,主人血脉中至少包含一半幽冥海。我觉得应该是真的,因为我当时也想开天眼看一看那滴血,但凭我的法力,根本还没看见什么,魂体就承受不住,快要原地崩解了。”

青雁:“这太离谱了,我还是觉得她可能看错了。”

“随你。”姜七飘到桌边,温了杯茶水,奉到群玉跟前,“说回刚才那个问题。主人现在这么难受,所以我猜测,幽冥海可能不是你的先天血脉,而是后天才进入你体内的。”

群玉接过茶水,含了一口,什么味道也没尝出来。

茶水顺着喉咙流入腹部,莫名激起一阵反胃。

群玉强忍不适,忽然问青雁:“之前似乎听你说过,幽冥海因为什么原因蒸发了一半来着?”

青雁:“我也仅是听说了几句传闻。当年不知为何,冥界成了神魔大战的战场,战况之激烈震动六界,致使整个冥界陷入火海,滚滚热浪掀地滔天,幽冥海亦沸腾蒸发了半数,变成现在这副贫瘠模样。”

“神和魔打架,凭什么跑去祸害冥

界啊?”群玉叹了声,“难不成我还和数万年前的神魔之战有关系?你还记得都是什么神打什么魔吗?”

“不知。”青雁神情透着一丝古怪,“关于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世间仅剩上述几句传说了。我在神界时,曾因好奇试着打探过那场大战的消息,然而什么也打探不出来,众神缄默,大战遗迹亦不复存在,若非幽冥海消失了一半需要一个解释,我怀疑那场大战的所有存在都会被彻底抹去。”

姜七点点头:“我在冥界得知的也是这么几句传说,再无更多信息了。”

“好吧。”群玉空洞的视线幽幽投向窗外,“所以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黑莲花妖?黑莲花鬼?黑莲花神?黑莲花魔?

……

她体内死气太重,又拥有那般可怖的吞吃之术,绝不是个好东西就是了。

群玉慢悠悠地从床边站起,走到桌旁,拈了桌上一枚干果入口。

依然尝不出滋味。

她好像失去味觉了。

这个想法令她麻木的心神突然崩溃起来。

就见她猛地弯下腰,把桌上所有能吃的能喝的东西全部送入口中,眸光涌动着无措和绝望,整个人就像真实的癔症发病一般失去控制,微微痉挛的双手抓光了桌上所有能吃的东西,又

把盘子杯子甚至烛台都拿起来,

意欲塞入口中。

“主人,

这些不能吃!”

青雁立刻唤来一阵强风,将群玉吹倒在地上,狠狠控制住她的四肢。这一行为多少伤害到了主人,青雁也因灵兽盟约的惩治而筋脉受损,从半空中倏地落到群玉身边。

姜七从旁接力,对群玉施展魇术,意图强制她入梦。

须臾,姜七亦因筋脉受损而口鼻流血,好在群玉虽未入睡,情绪却多少稳定了些。

她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衣服,目光望向窗外。

青雁飞落在她肩头,低声问道:“主人,您好些了吗?”

没有答复。

青雁心念一动,对姜七说:“快去把陆恒找来,让他给主人做点东西吃,随便什么都好。”

姜七闻言,身影立刻消失在房中。不过片刻,她速去速回,焦躁道:

“陆恒不在房中,似乎出去了。”

青雁来不及失落,就见群玉忽然抬步,直挺挺地朝房门走去。

推开门,微凉的夜风拂过脸畔,群玉神色和缓地踏出门槛,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主人,你要去哪?想做什么?”青雁在她耳边小心翼翼地问。

却见群玉眼珠子都没有转动一下,樱唇翕张,声线如万顷平波:

“忽然有点想死。”

“想死……或者找个地方睡一觉,再也不要醒来。”

不知为何,群玉潜意识觉得自己死不了,是这天地间不死不灭的一只怪物。

要想解脱,似乎只能沉睡。

青雁悚然,扭头望一眼飘在身后的姜七。

姜七皱着眉:“她这个样子,好像是被幽冥海侵蚀了。”

如果她之前猜的没错,群玉是后天才将幽冥海纳入体内,那可是半个冥界的力量,群玉没有立刻崩溃、立刻灰飞烟灭已是奇迹,又岂能安之若素,完全不受冥界之力的影响?

每逢月圆之夜才发一次疯,更是奇迹中的万幸了。

一轮满月遥挂天空,群玉踩着满地清辉,摇摇晃晃地向前走。

不远处的桃林中,倏忽响起一串熟悉的脚步声。

群玉僵硬地转了转脖子,朝声源处看去。

只见朦胧月华之中,树影幢幢之下,一抹素白高挑的身影显现出来。

陆恒远远看见群玉,径直踏着轻功飞近。

“你怎么醒了?”他神色关切,额间起了细汗,眉心微微蹙起,“脸色为何这么难看?”

群玉眸光波动了一下,仍旧茫茫然的,答非所问:“我在散步,你刚从哪里回来?”

从青雁和姜七的神情中,陆恒看出来,群玉这是癔症发病了,他俩控制不住她。

群玉此刻的模样,倒和他猜测的一般无二。

陆恒拉着群玉到路旁石凳上坐下:“我给你做了点东西吃,正要去找你。”

说罢,他指间灵光一闪,一碗热腾腾的,浮着

甘草白花,沉着桑葚枣仁的汤药便出现在群玉眼前。

“之前听你说发病症状,幻听、压抑、反胃,很像我从书上读到的‘心疾’,民间又称‘郁症’。”

陆恒吹了吹甘草枣仁汤上

冒出的白烟,又变出一只小勺递给群玉,温声道,

“我这几日寻了郁症的食疗方子,给你熬了两碗汤,这碗喝完还有一碗,都是很温和的食材。”

群玉眨了眨眼,没接勺子,直接双手捧碗,仰头,急切地一口干掉。

汤水喝完了,她舌尖一卷,碗底剩余的所有食材也瞬间消失一空。

陆恒:……

“呃……”

群玉打了个嗝,眉头拧起来,一脸苦相,“为什么,还是没有味道……”

陆恒一愣,未料到她病症如此严重,连味觉都丧失了。

她那么爱吃,味觉对她而言,或许比命还重要。

“还有一碗。”

陆恒又从万象乾坤戒中取出一碗辛香味十足的柏子羹来,群玉急不可耐地接过,又是一番狼吞虎咽。

感觉到舌尖有点涩涩的,群玉眼皮一跳,不知是尝到味道了,还是被烫到了。

陆恒宽慰道:“心疾不是普通病症,就算最猛烈的药也无法立竿见影,我们慢慢来。”

说着,他收起两个空碗,又从万象乾坤戒中变出一只竹制八宝食盒,表面刻有缠枝纹,很是精美。

“刚才那两碗汤算是药膳,滋味并不好。”

陆恒将八宝食盒轻放在群玉手上,打开盖子,“这个盒子里装的,都是好吃的了。”

群玉目光落下,看到挤挤挨挨一盒子糕点,其中有几块粉色的,小巧鲜嫩,瞧着甚是眼熟。

桃瓤酥,是她心心念念的桃瓤酥!

群玉抓起一块,不像刚才那般野蛮,而是郑重其事地放入口中。

她感受到了酥软的外皮,牙尖微微陷进去,酥皮破开,包裹的果肉争先恐后涌出来。

群玉用舌头搅来搅去,没尝到味道,硬是不肯吞下。

直到有一丝很浅很浅的甜意触到了她的舌尖。

耳畔狂涌的潮水之声并未退去,但是群玉忽然觉得,她可以不用死了。

似曾相识的感触,令她脑中猛然闪过一幅画面——

数万年来,她第一次萌生了生的希望,于是顺着丰安山西面那片陡峭的悬崖,不断往上爬,想要寻求一场新的人生……

脑海之中,那朵万瓣黑莲倏然浮现,群玉一晃神,立刻又忘了刚才想起的画面。

她只记得自己的味觉突然又管用了,狂喜之下,麻木的泪腺也突然疏通,她眼中飚出泪花,在陆恒呆愣的一瞬,蛮不讲理地扑进他怀里,把眼泪鼻涕通通怼到他干净的衣襟之上。

“好了……”

陆恒一只手僵硬地摸了摸她的头,一只手又从怀中摸出一只碧莹莹的玉镯,镯身散发着清澈宁静的灵气,群玉甫一靠近那只玉镯,便感觉焦乱的

心绪平静了些许。

“又是……送给我的?”

陆恒点头:“此物名为同心玉,

分为一只玉镯和一枚玉佩,

是由同一块上好的玉料打造的,玉镯为环,玉佩为心,是我姑父姑母临终时留给我的遗物。”

群玉一愣,又听陆恒继续道:

“他们的遗物,本轮不到我继承,可惜他们的亲生儿女都不在了,遗物自然就到了我的手上。这对同心玉跟随我多年,也曾在凌霜岭潥清池中浸泡多年,拥有滋养灵气、静心凝神的功效,你癔症发病之时戴着它,应该能够舒服很多。”

群玉:“这可是你姑父姑母的遗物,我怎么能……”

“你既然叫我一声哥哥,就收下吧。”

陆恒垂着眼,亲手将玉镯戴到群玉纤细的皓腕之上,

“我天生没有灵海,受不到滋养,它们留在我这儿,实属暴殄天物。”

……

群玉手指微微蜷起,腕部肌肤感受着冰凉浑然的玉质,好惬意,像一阵清风,又像一缕春雨环绕着手腕,轻如无物,却又切切实实地安抚着她的情绪。

在陆恒的帮助下,群玉身心放松了不少,姜七再次对她施展魇术,终于令她沉心睡了过去,一觉直到日上二竿。

群玉再睁眼时,已是次日正午。

昨夜发生之事,她记得清晰,心内后怕不已,刚从床上爬起来,便火急火燎地找东西吃。

“呜呜呜,我的舌头回来了,我太幸福了。”

陆恒为她准备了一大盘饵饼,群玉二下五除二便炫完了。

目光落到腕间一只碧色剔透的玉镯,群玉双颊一红,高高举起手臂,对着窗外明亮的日光左照右照,怎么都欣赏不够。

青雁立在窗台上扑棱翅膀:“主人你先别急着高兴,陆恒或许

只是把你当亲妹妹看待。”

群玉:“你昨晚没听他说吗?这个镯子名叫同心玉,意思是同心同德,心心相印,而且还是一对,镯子在我这儿,玉佩在他那儿,怎么看怎么登对好吗。”

行吧。

青雁眺望远方。

正常鸟永远叫不醒一个恋爱脑。

姜七这时也飘到群玉身边,围着她的镯子嗅来嗅去:“这个镯子蕴含的灵力不低。”

群玉:“陆恒说了,这个镯子在潥清池里泡了很多年,拥有滋养灵性的力量,灵力自然不低。”

姜七:“主人,不论如何,男人送的礼物一定要小心。”

群玉有些无奈:“陆恒若是想害我,还不容易?就凭我那么能吃,早被他毒死八百回了。”

“也是。”

姜七点点头,提了提裙摆坐在群玉身旁。

就见群玉拔出鱼煞剑,释放出一阵又一阵浓烈的煞气,牢牢包裹住了姜七。

今日,璧山派二年一度的招生落下帷幕,群玉等人要去参加弟子大会,渡厄峰之内也有个弟子大会,全体妖怪齐聚一堂,听悟善长老讲学论道。

说不上

什么具体的逻辑,

但群玉和陆恒直觉一致认为,

招生季结束之时,可能就是妖鼎现世之日。

因此渡厄峰的妖怪弟子大会,他们之中最好有人去监听。

承担这个任务的最佳人选,就是姜七。

以她现在的实力,附身一只修为低的小妖怪绰绰有余,但群玉觉得她附身之后操控旁人身体不太自然,总显得鬼里鬼气的,于是决定用鱼煞剑中的煞气为姜七滋补一番,提升一下她的附身水平,别太容易露馅。

渡厄峰的弟子大会在暮色将至之时召开。

一只鬼在渡厄峰里头累死累活地出任务,二个活人坐在僻静的亭榭里头大吃大喝,连吃了一个时辰都不带停歇的。

“饼姐今天心情不错?都没怎么和我抢饭吃。”

花步晚余光觑着群玉,继续道,“听说你昨天请假了一天?是不是因为手抽筋了啊,我看你这一个多时辰里,甩了起码一千次手。”

群玉:……

有眼无珠的东西。

群玉下意识又抬起手,想要优雅地捋一下耳边的头发,顺便全方位无死角地展示她腕上绝美的玉镯,灵台中恰好响起青雁的声音,劝她收收手吧,已经捋了一千一百二十八次头发了,再捋下去左半边脑壳可能就要秃了。

天边金乌渐沉,熔熔霞光浸染大地,估摸着时间,渡厄峰里头的弟子大会差不多该结束了。

群玉帮着陆恒收拾清理碗筷,顺便奉上她今日构思了好几个时辰的几十句彩虹屁,直吹得陆恒俊脸飞红,控制不住地又想多做几道菜塞住她这张巧舌如簧的小嘴。

正当此时,群玉怀中的千里传音符突然产生灵性波动。

二人霎时正襟危坐,群玉连通传音符,姜七的焦急声音立刻从符中传出:

“主人,大事不好了!弟子大会上,悟善长老说今夜就要领着所有弟子集体修炼一种强大的功法,修成之后所有人都将突破原有境界,仙力大增。而这种功法倚仗的是他偶然得来的一件仙界至宝,名为蚀月鼎,我没见到那个什么蚀月鼎,会不会就是你们在找的那个黑色妖鼎?”

“悟善长老亲口说的?不可能吧!”

花步晚大惊失色,怎么也料不到问题竟会出在长老身上,

“我印象里他是很正派的老师,性格也温和善良……”

“悟善长老的神态正常吗?”陆恒问,“他有没有可能也被附身,或者被其他什么法术操控了?”

姜七:“我瞧着他很正常,灵气充沛,面色健康,而且除了那段有关蚀月鼎的话,他在弟子大会上的其他表现都非常正派,话里话外也很爱护学生……呃啊!”

只听传音符中传来一声凄惨的呻|吟,姜七似乎被人袭击了,群玉情急之下正欲喊她,嘴巴却被一只微凉的大手捂住。

陆恒眼神示意,传音符还在通讯,袭击姜七那人也许能听到他们说话。

……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附身犬妖偷入弟子大会?”

“……”

“你……”

那人声线模糊,像一团麻乱的杂音。突然之间,不知看到什么,他的声音剧烈波动起来,

“你是……姜七?怨村的厉鬼姜七?!”

“蚌……蚌妖……”

姜七极为艰难地吐出两字,似在提示群玉此人的身份。

她的喉咙又被扼住了…

…真不喜欢这种感受啊……

“你为什么在这?你的法力到哪去了?”蚌妖瞳孔放大,难以置信地瞋视着她。

姜七忍着喉骨断裂的剧痛,唇角扯起一丝阴笑:

“法力已……归于冥界……我现在是,冥界之主的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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