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国栋办公室里的空气,因为免提电话里传出的“市纪委”三个字,而瞬间凝固成了冰。
刘副局长伸向报告的手,僵在半空中,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劣质动画。
他脸上的官威、傲慢、不屑,在短短一秒钟内全部碎裂,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见了鬼般的惊骇。
他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桌上那份报告是什么滚烫的烙铁。
“钱、钱书记……”刘副局长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他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但脸部肌肉完全不听使唤,最终扭曲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这……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高书记亲自过问,看来市里对这件事是真的很重视,好事,好事啊!”
他身后的那几个“督导组”成员,更是噤若寒蝉。
刚才还人五人六、眼神挑剔的几个人,此刻都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降低存在感,目光纷纷投向地面,仿佛那老旧的水泥地上能开出花来。
钱国栋挂断电话,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拿起自己的搪瓷茶杯,慢悠悠地吹了吹热气。
他甚至没有再看刘副局长一眼,而是对站在门口的王秘书说:“小王,去把我那罐最好的龙井拿出来,准备迎接市纪委的同志。另外,通知食堂,中午加两个硬菜,标准要高,但菜式要家常,别搞那些花里胡哨的。”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一记无形的耳光,抽在刘副局长的脸上。
迎接纪委,用最好的茶,加最好的菜。
那你们这群卫生局的“督导组”算什么?连口凉水都没混上。
刘副局长额头的冷汗已经冒了出来,顺着鬓角滑下。
他知道,自己今天彻底栽了。
他不是栽给了钱国栋,也不是栽给了那个叫叶凡的小子,他是栽给了那个叫“舆论”的鬼东西,栽给了那个他连面都没见过的市纪委高建民。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那个……钱书记,既然市纪委的同志要来,我们卫生局的‘督导’工作,就不给您添乱了。”刘副局长强撑着场面,“我们这就回去,也向局里主要领导汇报一下情况,积极配合纪委的调查工作。”
他说着,就想带着人开溜。
“哎,刘局长别急着走嘛。”钱国栋终于抬起了眼皮,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来都来了,怎么也得喝杯水。小王,给刘局长和几位同志倒水。”
王秘书心领神会,立刻拿着几个一次性纸杯,给刘副局长一行人一人倒了一杯白开水。
那水刚从暖瓶里倒出来,烫得根本没法下嘴。
刘副局长端着那杯烫手的开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
他感觉自己不是来督导工作的,是来这里罚站的。
钱国栋这才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脸上带着一种老干部特有的、意味深长的微笑:“刘局长,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您说,您说。”刘副局长此刻谦卑得像个小学生。
“你们卫生系统,讲究一个‘对症下药’。我们基层工作,也讲究一个‘实事求是’。”钱国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群众的健康出了问题,我们不想着怎么治病,不想着怎么挖掉病根,反而想着去捂病人的嘴,去改写病历。刘局长,你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刘副局长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后背。
“回去告诉柳副部长。”钱国栋忽然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他爱惜自己的羽毛,我也爱惜我这肩上的担子。青山镇的天,塌不下来。但谁要是想把这天捅个窟窿,那就要做好被掉下来的石头砸死的准备。”
说完,他直起身,挥了挥手,像是驱赶几只苍蝇:“几位慢走,不送。”
刘副局长如蒙大赦,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带着他那几个同样失魂落魄的组员,灰头土脸地钻进轿车。
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走的时候,连车门都关了好几次才关上。
看着那三辆黑色轿车仓皇离去,政府大院里,那些从门缝里、窗户里偷看了半天戏的干部们,终于忍不住发出一阵压抑的、畅快淋漓的议论声。
“走了?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留下来等着跟纪委的同志一起吃午饭啊?”
“我的天,刚才钱书记那几句话,简直是按着对方的脸在地上摩擦啊!”
“看见没,这才是高手过招!不动声色,杀人诛心!”
叶凡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不得不佩服钱国栋的手段,既把人怼得体无完肤,又占尽了程序和道理,让你连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种深厚的功力,是自己目前远远不及的。
不到半小时,两辆牌照非常普通的黑色大众轿车,悄无声息地驶入了镇政府大院。
车上下来五个人,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国字脸,神情严肃,眼神锐利得像鹰,正是市纪委常委、监委委员高建民。
他身后跟着的四个人,两男两女,个个表情冷峻,步履沉稳,手里提着统一的黑色公文包,自带着一股让人不敢直视的强大气场。
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在王秘书的引导下,上了二楼。
钱国栋迎了出去,和高建民握了握手:“高书记,欢迎来我们青山镇指导工作。”
“国栋同志,我们不是来指导工作的,是来调查问题的。”高建民开门见山,语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闲话少说,找一间安静的会议室,我们需要马上开始工作。你和那个叶凡同志,分开谈话。”
这雷厉风行的作风,让整个二楼的空气都为之一肃。
送走了虚张声势的瘟神,却迎来了真正铁面无情的阎王。
叶凡被安排在隔壁一间空置的办公室里等待。
房间里很简陋,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他坐下来,背脊挺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就像每次重大手术前,在休息室里调整状态一样。
他知道,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另一场“手术”。
谈话对象是“病人”,病人的心理、动机、逻辑漏洞就是“病灶”。
而高建民,就是主刀医生。
自己,则是这场手术的关键“物证”,同时也是被审视的“器械”,他们要确保这把刀本身是干净的,锋利的。
脑海里,他快速复盘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从村民的病症,到水样和生物样本的采集,再到和柳志鹏的冲突,以及苏沐秋的出现。
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细节,他都像过电影一样,在脑中预演了一遍可能被问及的问题。
他最大的优势,是事实。
他最大的底气,是动机。
他从不是为了扳倒谁,而是为了治病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