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陶九九并不多话,一路都沉着脸。
两人回了宿舍,戚不病正想说拿了书册开始给陶九九补课,但陶九九却只说今天有点不舒服,又请他帮忙叫家里的下仆去拿些药来。说完便进了女子住的那间,就再没有出来。
因下仆都是在公学府小门外候着不能进来的,戚不病要有吩咐,只能去小门那边告诉。但他匆匆走到半路,却猛然止步。
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陶九九的反常,不像是真的生病。
等他调头再回宿舍,女子住所中陶九九的铺位果然是空的。
戚不病沉着脸,向与陶九九同宿舍的丽水问。
丽水说:“你走后她就走了。看方向,是去了先生们住的东院。应该是有什么问题,要去请教文先生,或是白日里堂上没有好好听,前去赔罪。”
见戚不病脸色难看,问他:“怎么了”
戚不病只说:“没什么。”扭头就走,但走到门口,又想起来,跑回宿舍去拿了书册在手上。
等他跑到文先生的院子,便见陶九九果然在,她陪在文先生身边,帮文先生矫正文稿上的错字。
文先生眼睛不大好了,日常还在做誊写典籍的事。但她本人是不会颂法的,凡写错了字,便只能将竹简上的字刮下来,再重写。
因她年迈,手劲已经没那么大,刮字有些为难。陶九九入了公学府之后,就时常会过来帮她刮字。
今天陶九九过来,文先生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不过省不得坐在旁边,边翻页誊写另一册书,边说陶九九今天上课听得并不仔细。
陶九九只笑说:“是。”手里慢悠悠地刮着简,时不时俯身吹一吹。
像是无意地,又问:“我听说有一位姓张的大人,来看先生了。还想着要不要今日就不来呢。但来了,却并不见客人,想来是我听错了。”
文先生颤颤巍巍地拿着笔,誊写得十分专心,口中心不在焉:“张恒吗他在后面陪大文先生浅饮几杯。等天亮,自有下人来扶他走。不必管他。”
“看来他可真是个酒鬼呀。要喝成那副样子吗。”
文先生写完了一段,停笔松了口气,说:“每年总是这样。心有不平吧。他在学府里时也十分上进,和你、戚不病差不多,读书的天赋也好,可谓过目不忘。可惜。他生错了人家。大文先生在时,对他很好。如父子至亲。”
陶九九便不再说这件事,只突然哎呀了一声,拿起手里的竹简惊道:“先生”
竟然是失手,把整卷竹简的绳子都弄散了。一片片的简七零八落地掉了一地。
只连声说对不住:“我帮先生重新串起来。还好我过目不忘,知道顺序。”
文先生很生气。忍不住要高声说她:“今日一整天,你都这样不精心。”
“我今日一定弄好,不弄好便不去睡觉。”陶九九连忙说。
文先生怒气冲冲,别看是七八十岁的人,骂人还是中气十足:“自然该如此”
心疼地把那些旧绳全收拢起来。收着大约是无意,抬头向门口看来。
戚不病下意识地闪身,避开了视线,静静站在墙下。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就这样一直站在墙下没有动,天上的月亮从低到高,拉着他的影子变长变短,学府中寂静,少有喧哗,他站在月色下,听着院中的响动。
有一些声音应该是文先生发出来的,又重又响,是因为她耳朵不好的缘故。
轻一些的则是陶九九。
沙沙的声音,是她在将竹简铺在纸上,按顺序排好。还有绳子落在垫脚的锦席上的声音这声音轻很多。
里面没有人再说话,只是各做各的事。
戚不病听着,心情奇怪得很明明知道有什么事会发生,却似乎又感受到了宁静,甚至有些莫名开心。
到了后半夜,文先生大概是去睡了。
戚不病静站着,好像入定,偶尔会想到与陶九九相识之后的一些点滴。
他在想,看来确实有什么事陶九九并没有告诉自己。
虽然她看上去好像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可在这表面之下,她有着最重心思。一丁点也不想让外人知道。
他是外人。
可他怎么能是外人呢
她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与长生这样萍水相逢的人,他和她一起共历生死,乃至他一直在等而她应约而来。
这些事过去,两人早就是相互不可取代的人了。
因为发生的一切,不可复制。
他不会再有那样落魄的时候,世上也不会再有一个她。
戚不病这样想着,突然回过神,发现院中的声音什么时候停了。
他面无表情,将鞋子脱下来,无声无息地进院去。
借着月光可以看见,对着这边的回廊上,有一条长长的案几,上面摆得满满的,一大堆已经重新系在一起竹简,但案上的烛台已经灭了。
哪怕是文先生来了看到这样的场景,也只会以为,是因为蜡烛不小心灭了,原本应该坐在这里系竹简的人,才会离开的。
至于干什么去了,也显而易见。自然是去找火折子。
可她到底去了哪儿,又要做什么
戚不病迈步走上台阶,步入回廊之后,便径直向内舍去。
大文先生的牌位被放在院子最里头最僻静的屋子里。
戚不病去过几回,是去帮着文先生打扫。
在回廊转过三个弯时,他隐约似乎听到有什么声音,像是有东西摔了,但只有一声,等再认真去听的时候,夜色又一片宁静了。
他加快了步伐。
身材清瘦的少年,面无表情在夜色下的回廊急步而行,大袍衣摆随着他的动作翻飞不止,仿若繁花盛放。
行至一处屋舍外,他猛然止步。
祭室的门虚掩着,从门缝中勉强能看到里面灯火通明,有人倒在地上,而一个身影俯身不知道在做什么。
许久,那身影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微微松了口气,立刻就将手里的东西,一口吞了下去。
门缝虽小,但门外的戚不病看得清楚。自然也知道那是谁。
他心跳得太快,驻步站了好久,才举步向那边去。
从门口漏出来的光,洒在他身上,也照在了他的脸。
他一把推开了门。
眼前豁然开朗。
牌位倒在地上,酒菜被掀翻,那个曾站在三楼上的来客则倒在地上,胸口被挖得稀烂。
坐在死者身前的正是凶手,此时猛然回首向他看来。
那不是陶九九又是谁。
她身上全是血,不知道吃过什么,新鲜的血液顺着嘴角流淌下来。面目或许是有些狰狞,但戚不病,却心里一松。
她吃的一定是心丹。
于是让他突然想起,最开始陶九九说的话。
她当时说不结丹会死,不是开玩笑的。
其实她并没有把他当成外人。而是在一早,就把自己的危机告诉了他。
只是他过于愚钝。不能体会。她才一个人挺而走险。因为她以为,世上没有人会帮她。
“你快去整理干净。文先生快要起夜了。”他收回落在狰狞伤口上的目光,看向怔怔看着自己的少女。
他面前的少女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站起来走了几步,但又犹豫,停下来回头看他,想说什么,可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他表情镇定,催促:“有什么话之后再说。现在快去,不然来不及了。这里不用管。我会处理的。”
陶九九虽然迟疑,但确实没有时间婆婆妈妈。调头快步就走。
戚不病站在血泊中,垂眸看着喝得烂醉被挖了心丹都没有知觉的客人。
人还没有死,胸膛起伏。陶九九在驿所的时候一刀砍下去,雷厉风行,可在这里下手却不够有力。
这位客人,也是可笑。公学府内,一向有护颂。为防止学子学习颂法时出事,所有颂法一律在公学府地界内不能生效。可以说是颂法禁地。这位客人明知道是这样,却还这么大胆,喝得完全失去意识。想来这种人,活着也难成什么大器。
黑甲张恒
他隐约记得,陶九九有讲过原氏公子死时,就是这个张恒所迫害。后来她死,似乎也与这个人有关。
戚不病伸手抱住这个人的头,审视着这张脸,就是这个人
他长得很普通。看不出来有什么厉害的地方。听文先生之前说话,他在修行上也是难成大器的庸才。
现在胸口这么大的伤,却仍然醉死得没有任何知觉,口中甚至还在喃喃自语,嘻嘻低笑。
戚不病注视自己手中这颗头许久,随后敏捷地用力一拧。干脆利落地咔嚓一声。那人便如死鱼一样,胸膛不再起伏,完全安静下来。
他吐了口浊气站起来,厌恶地看看被血染脏的衣角。
不论是企图侵占他家财的远房亲戚,还是这个难成大事的客人,怎么都这样呢连死也不肯死得少给人添些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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