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封啊,”见来的是封梧,兰女士面上当即展出一个慈和的笑,熟稔地关照了一句,“注意休息,别把眼睛看坏了。”
说着把手里的果盘递了过去。
封梧道了声谢,抬手去接。兰女士递完果盘,又与他絮絮叨叨说起了体己话。
这在这一年里也是常有的,自打对封梧家里的状况有所了解,她对封梧就存了一份长辈的关怀,时不时要关切地问上几句。
她隔开一步望着他,缩水发旧的运动衫衣领窄出微塌的圆肩膀,热切高昂的语调透着些许小生意人的浮夸。
可她那对被三四层细纹层层裹挟的琥珀棕眼珠子却嫉恶如仇地瞪起来,瞪得大而明亮,那被赘肉覆得柔软的下颌与颈子也较劲似得上拔,一时片刻,竟挺出了端正不阿的气度。
于是封梧就明白,支撑这位母亲塌圆脊背的那把骨头定然不会涣散如胭脂,而是笔直的,像一径竹节那样。
他不动声色地端详她,越是端详,越是陌生——他竟觉得她不像一个母亲。
像什么呢?他不知道。正如他不知道自己像什么。
他只知道镌刻在他生命里的母亲从来是封胭的形象,而不是兰女士的模样。
他的母亲封胭也和兰女士一样,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可她落泪时,那双丹凤眼的眼皮往往敛得过度:上眼睑撇得又沉又阴毒,眼尾又祸乱般惊心动魄地上挑,上挑得十分浓艳。
上一次他去疗养院探望母亲,母亲正裹着单薄的外套,无声无息地只斜在窗边。
明媚的阳光挤进窗沿,照在她衰败枯瘦的身体上。空气里的尘埃在剧烈的光芒中无所遁形,而她就像那些尘埃一样,窒在无边的、剧烈的加害中,久久不得解脱。
她的双眼黑得幽深,嘴唇红得讥诮,阳光照进她深陷的眼窝,将她的容光焕得剔透而明亮。可她的眼睛仍旧是一潭死水,倒映着阳光,却像倒映着引颈自戮的刀。
他的母亲柔和得荏弱,固执得天真,于是他便以为世上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荏弱与天真,正如他以为所有的父亲都如他的父亲一样冷酷。
他长久地觉得,人要么就成为母亲,要么就成为父亲,此外便别无选择了。
可这个家有着不像母亲的母亲,不像父亲的父亲,更有彻底反叛了他的过去的楚纵。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无所适从。
——他分明不属于这里。
封梧浅笑着扫视果盘上洗得干净的水果,无意识绷直了手腕。
……
“明琸,阿姨向你打听一件事。”
赵绿帽解完手便径自往书房走,哪想半途被兰女士叫住了。
“什么事啊?”赵绿帽当即兴冲冲地凑了上去。
“不是什么大事。”兰女士放缓了嗓音,眼尾挤出细纹,“阿姨就是觉得小封手上的那条绳子瞅着眼熟,你们这是商量着买了一样的吗?”
赵明琸眨巴了下眼睛,面不改色:“哦,阿姨你说的是那根红色的编织手绳吧?那是我们四个商量着从网上买的,四根包邮呢!高三了,也就讨个吉利。”
说着揪住刚从卫生间出来的裴钱:“对吧财……裴钱?”
“啊?”裴钱不明所以地一拍脑袋,愣愣道,“上次被你搞断的那根吗?”
“怪我喽?”赵绿帽嫌弃地一仰脖子,“要不是你吃太胖了带不进去,我至于塞得那么用力吗?”
又转头疑道:“阿姨问这个干什么?”
“没干什么……”兰女士摇摇头,似是松了一口气,笑:“就是看着挺好看的。”
赵绿帽点点头,瞧着也松了一口气。
四人又玩了两局游戏,见时间有多,就打算去富郭小区周边的公园逛上一圈。
楚纵和封梧边走边亲热地聊着,不知怎的脚程比以往快了不少,把裴钱和赵绿帽远远甩到了后头。
“楚哥和封哥干嘛去啊?走那么快。”裴钱眼见着他俩从近旁走到没影,纳闷了。
“他俩”赵绿帽瞥他一眼,轻描淡写,“他俩看星星看月亮去了。”
“啥玩意这不白天吗”裴钱摸不着头脑。
“不知道你还那么配合?”赵绿帽摸着下巴惊叹,“没想到你这小子关键时刻还挺机灵。”
“你那话说的不就是让我配合的吗?所以啥意思啊?”裴钱推他。
“还没明白?”赵绿帽幽幽叹一口气,“活该被楚哥叫猪脑子。”
又晃着脑袋纳罕:“要不怎么说色令智昏呢,我封哥也有今天?”
他走着走着,便觉身旁一空,转头一看,落下个犹自挠着秃脑袋的裴钱。
“财神爷,干嘛呢你,走快点!”赵绿帽隔着几步路笑骂。
裴钱的双眼忽而通电似的一亮,后知后觉地大叫:“我明白了!”
“是不是……”他伸出两根食指,小心翼翼地比对了一下,“这个?”
赵绿帽一挑眉梢,没否认:“你这反射弧长得都能绕地球一圈了!”
裴钱恍然地点头。
一片静默中,二人相视一笑。
……
入秋后海中高三开了一场家长会,上次参会的是楚汉广,这次轮到兰女士。
封梧没合适的监护人,抑或合适的监护人去不得。兰女士问询一番,知晓了,便说要代封梧母亲去。
故而这天楚家到场的虽是一个母亲,来的却是两个监护人。
歇了会,兰女士从老师那儿一一探听了楚纵和封梧的近况,得知二人相安无事,这才拎起包走回头路。
路上足过一处走廊,走廊的一边是连绵的玻璃橱窗,橱窗里展出一片干净明亮的宣传海报;走廊的另一边则挂着一道亮红色的崭新横幅。
横幅上一行高考誓师的标语,标语的上方签着大小各异、笔迹青涩的名字,像是高三学生的签名。
兰女士不自禁驻了足,在上边寻找起了熟悉的名字。
赵明琸、裴钱、封梧……
还有楚纵。
四个人的名字挨得很近,凑出还算方正的四个边角。
赵明琸的字迹散漫,裴钱的字迹圆润,封梧的字迹端正不失遒劲,楚纵的仍旧锋芒毕露又肆无忌惮。
裴钱和赵明琸的在一行,楚纵和封梧的另起一行,一左一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楚纵将名的最后一笔翘得尤其豪迈,封梧也将“圭”部的“提”提得稍稍长了一些。
两个名字借由两个笔画,若即若离地依傍在了一起。
兰女士抬起下巴颏站在横幅前,小腿挺直,严谨地并拢。她睁着眼睛,视线久久停留在一处,微微摇头,似在辨认什么,又似是缄在了自己的神思里。
半晌,她垂下了头,拢起衣服,一脚踩着一脚的影子缓缓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