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转秋,是一个日渐寂寥的过程,满堂油彩扑簌簌褪落,只余下石膏雕塑般悲悯的青灰,纵是极致的艳阳天,天地的颜色也被填得十分粗鲁。
封梧就是在这么粗鲁的一天,被粗鲁地告知了封胭的死讯。
“好,知道了。”
“我这就过去。”
彼时他正持着话筒,凭窗而站,窗外的风吹得很和煦,像在进行着某种麻醉。
在这诡谲的麻醉中,他异常心平气和地搁下了听筒,还抽空对电话另一头惶恐中带着隐隐同情的声音做出了安慰。
他草草收拾了一番,叫了出租车赶往疗养院。
离世的是他血脉至亲的母亲,可他的胸胁里仍旧空空荡荡的,没有深切的悲苦,只一片岑寂。
他觉得,他是早该料到这一天的。
在这短短数年间,他眼见着他那有着胭脂一样的柔软与风情的母亲,为他那不忠的父亲,一天天枯萎下去,终于枯成衰疲落寞的败叶残枝。
她这一生视若珍宝的深沉爱意,不过一把熊熊烈火,烧了她自己,连那红艳的胭脂骨,也被烧成了一滩干涸丑陋的灰烬,一口浓痰似的淤在地上,于是人世间所有的光与热都前来鄙薄了。
她拖着一具躯壳尚存于世,可灵魂早已火化了。
封梧沉默地推开一扇接着一扇的门,在一张狭窄而拥挤的蓝色推车上,看到了他的母亲封胭。
母亲纤瘦的身体平躺在一块软垫的中央,昔日被百叶窗切割了光影、泛着晕红的脸终于被苍白的宽布覆在了完整的阴影里。唯独一只瘦削的手裸露在单薄的布料之外,半蜷着褪去了胭脂色的、碎瓷般的手指。
她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好似每一次歇斯底里乱打乱砸后的安宁。
封梧魔怔般盯着那只手,那只苍白得近乎敌意的手,良久,才将它放回推车上,用白布拢好,好似每一次帮他的母亲掖被子一样。
这之后,他便推着推车走,跟着推车走,望着推车走。
正值工作日,疗养院的廊道里走过很多人,他们在他身边来来回回,从他身侧擦肩而过,携着一阵阵淡淡的消毒水气味的风。
可仿佛只有他和那张载着母亲的蓝色推车那么窘迫地被留在了原地。
……
不久后,获知消息的兰女士终于赶了过来。
封梧身边没有除封胭以外的监护人,学校的紧急联系人上填的是兰女士的名字。这是楚汉广提议的。
兰女士披散着头发,腋下夹着一只棕色的皮包,行色匆匆地小跑过来。
她的步子迈得很小,步频却很快,面上两条柳叶眉在风中竖起,上下眼皮不悦地叠了起来,使得一对浅棕色的眼珠子凸显出几分侮慢,下一秒就要刮着人脸皮子挑刺似的。
平日在副食店,见着来客,她也常是这副神情。来人见她如此,大多觉得这位老板娘表情阴恻恻的,眼神里还藏着刀子,不是个好相与的。
其实是兰女士眼神不大好,轻微近视,又行事省俭,不欲花配眼镜的钱。年岁大了,眼里的人就愈发糊涂,这便时不时眯起眼睛看人。
待跑近了,兰女士又转跑为走,半扶着腰,喘吁吁在封梧跟前停住脚。气没缓过来,两只手就急吼吼伸出去,按在了封梧的胳膊上。
就着这个姿势,兰女士不由分说将封梧打量了一番。见他没缺胳膊断腿,又去瞧看他的面色。
封梧向她点头致意,随后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任由她瞧看。安静得不像是一个刚刚丧母的儿子。
兰女士凝望着他,嘴唇翕动,目光迟疑地沉了下来,却一时半会儿没有吭声。
“住院的账结过了吗?”片刻后,她松开了手,拉着封梧在廊道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她语气平和,像一年来每一次拉着封梧唠家常的那样。
“结过了。”
“来的路上阿姨取了点钱,有什么需要可以和我说。”
“嗯。”
“吃过中饭了吗?”
“还没有。”
“先吃点吧,刚做的。”
“好。谢谢阿姨。”
封梧接过兰女士从包里取出的牛奶和三明治,拆了封,垂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了起来。
牛奶是温过的纯牛奶,牌子和楚纵上次递给他的一样。
楚纵曾和他说过,小时候楚汉广不知从哪儿听来了喝牛奶补钙的消息,为了让他和楚心长高,无论家里再困窘,都会常备着一箱纯牛奶。
楚纵原本不喜欢喝牛奶,每天早上被硬逼着喝,也就习惯了。可以说,他是从小喝这个牌子的牛奶长大的。
三明治说是三明治,其实是两片烤吐司夹上咸鸡蛋饼,看着其貌不扬,但还是热烫的,嚼起来心里扎实。
“一家人,说什么谢谢。”兰女士拉上皮包的拉链,淡淡道。
“……”
“我没有家了。”封梧沉默了一会儿才作声。
“你爸爸呢?”
“不知道。”
“这事他知道了吗?”
“不重要。”
“……”
“……”
“我和你妈妈聊过。”
“什么时候?”
”好几次。你去上学的时候,她偶尔会来我们店坐一会儿。“
“嗯。”
“她和我说过你。”
“嗯。”
“你妈妈她,不是个话多的,来店里常常就那么坐着,也不说话。那天倒是难得说了很多。”
”哪天?”
“好像是……你要过生日的那天吧。”
“去年?”
“去年你生日的前一天。你没收到吗?盆栽。”
“给我买的?”
“嗯。”
“这样啊。”
“……”
“……”
“你妈妈那天,真的说了很多。都是真心话。”
“她说你一直都比别的孩子懂事。别人家的孩子在你这个年纪,心里委屈,能和妈妈说,受了欺负,能有爸爸说。不说吃的住的怎么样,好歹一家三口子,心里存着个托底的地方。”
“你呢,你从小就离开了原来的家。你爸爸不管不问,她这个妈妈又不靠谱,没能给你托出个坚实的底,光带着还小的你到处跑,一会儿要搬家,一会儿又要转学。她知道,这家搬多了,都不像家了。”
“可你就那么一直跟着她,那么小一个孩子,却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说过。”
“后来好容易稳定下来了,你又在学校里受了欺负。问你,你不说坏的,光说好的,学校里的皮孩子排挤你,你使劲往肚子里咽,考试考了第一,才把成绩单拿来给她签字。”
“她说她这个妈妈不中用,不称职,什么都给不了你,有时候还要你反过来照顾。但她其实不希望你那么懂事,也没想给你提那么高要求,让你那么累。”
“她只希望你能和别的孩子一样,普普通通,快快乐乐的,觉得孤独了,有可以说体己话的朋友,闲下来了,也会和爸爸妈妈聊聊天。”
“就像她送你的那株盆栽一样,栽得再独立,生得再好养活,都有需要浇浇水,晒晒太阳的时候。这就够了。真的够了。”
说到这儿,兰女士忽而噤声,伸手拍了拍封梧的肩膀。
“她还说……她活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耳畔兰女士的话不断拉长,远去,渐渐的,便与封梧回忆那个稀世柔和的母亲重叠在了一起。
他蓦地垂下眼睫,掩住眼中再难掩饰的情绪。袖口下的五指却无声地攥紧,再攥紧。
直到此时,他都没有哭,也不会哭。
至少不会在外人面前哭。
因为他是封梧。
兰女士从封梧身上移开视线,静静地目视前方。
她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一处,有些伤感,也有些复杂。
“你是个好孩子。”良久,她倏而没头没尾地冒出了一句。
“我们家楚纵也是。都是好孩子。”她补充道。
说罢,没等封梧细嚼她话中的意味,便把封梧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觉。”她挺直了腰杆,像个母亲一样执起封梧的手。
封梧只得跟在她身后,匆忙地站起身来。
这一刻,他忽而在她身上闻到了一股清香。一股奇特而复杂的清香。
那不是任何草木的花香或是某种高档香水的芬芳,也不是任何被冠以女人特质的气味,而是一种更温和、更平易,也更宽广的清香,像早餐冒着热气的蛋卷。
“以后我们家就是你的家。”兰女士个头比封梧稍矮,于是微抬起下颌,拉着封梧,笃定地,大步地向前走。
……
“我家不就是你家吗?”
深夜的房间里,楚纵几次点开通讯录,划到字母“z”,又几次息屏,最终对准一个备注名,眼一闭,手指一伸,戳了下去,又睁开眼发了一条消息。
收讯人处赫然写着“猪不理”仨字。从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楚纵对人的爱称。
爱称爱称,称的自是封梧。
“一个月了,突然回去做什么?”
封梧划开洗手台上的手机屏幕,正赶上这条消息。
楚纵就是楚纵,就是不在身前,说话的那股子跋扈也能隔着手机屏幕透出来。
封梧纵容地笑了笑,刚洗过澡尚还潮湿的手指当即输了一句话过去:“一个月没回来,家里也该收拾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