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封胭离逝的那一天,也过去了一个月。
“做什么要在大晚上回去收拾,还收拾那么久?一个人住,不冷清的慌?”
“没关系,这不是有阿纵陪着吗?”
“闲着也是闲着,随便发条消息而已。”
“我知道。”
“我刚还和别人聊着,你可别想太多!”
“不会的。”
“……”
“怎么了?”
“阿纵?”
“……”
楚纵突然不吱声了,封梧知他刚才被逗得狠了,闹了脾气,也没切屏,由着他放冷场子冻自己。
就在封梧觉得楚纵会一如既往地晾他一小会儿时,屏幕的另一头却忽而发了一句语音。
“我想你了。”
是楚纵的声音。
一句很轻,又在静谧的夜色中变得很重的话。
话里带上了少年人反叛意味的忸怩,倒显得尤其纯粹而直白了。
封梧觉得自己应该笑一笑,因为距他最后一次和楚纵分别,才过了几个小时。楚纵的这句话是值得调侃的一句话。
他也确实那么做了。
“这么快就想我了?”他用装模作样的调侃的语气回道。
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时常浮在面上的酒窝,也迟迟没有出现。
因为他突然觉得有些难过。没来由地难过。
他发现,这个房间,这个富郭小区一幢202的房间,真的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空荡的房间里,无论顶灯调得多么明亮,灯光压下来,都如压下一层昏黯的负重。
他回家收拾封胭遗物的那个晚上,灯光也是这样的昏黯。
唯一亮堂的,似乎只剩下了洗手台上发光的手机屏幕。
手机屏幕里,对话的另一头,正不断地把一条接着一条的消息发过来。
“怎么,你不想我?”
“算了,不和你说这个。家里忙得过来吗?”
“忙不过来的话,改天我帮你一起收拾好了,就当运动了。”
“对了,下午我和你一起琢磨的那道题别忘了。”
“我有预感下次联考会考这种题型。”
“?”
“为什么不说话?”
“之前是意外,之前的题,我预感都没这次强!这种解题思路虽然偏了一点,但是知识综合性还是挺强的,正适合放在压轴题里。”
“这次绝对会押中的。”
“总不会押了那么多次一次都押不中吧!”
“……人呢?怎么聊着聊着就失踪了。”
“你在干嘛?在忙吗?”
“在吗?”
“……”
“呵呵,绝交五分钟!”
封梧倏地回过神来:“在。”
对面没理。
“我怎么会不想阿纵?”封梧继续补救。
对面没理。
“题型分析我写好了,明天我们可以互补一下。”封梧接着补救。
对面没理。
“刚刚走神了。”
对面照旧没理。
“家里有几个箱子要搬到车库里去,阿纵有空的话,下次可以帮忙搭把手。”
“行。”对面勉为其难蹦出来一个字。
一瞧回复间隔时间,五分钟未到。
“阿纵真好。”封梧目光中带了笑意。
“搬个箱子而已,至于么?”
“至于。”
“什么时候,急不?”
“不急。周六白天估计补课,傍晚可以吗?”
“周六吗?”
“阿纵周六有事?”
“班里要搞个宣传,班长说周六抽空搞,我看她一个人可能忙不过来,就说要帮忙挂个横幅,贴个字什么的。”
“那周日早上?”
“周日啊,也行。”
“周日也有事?”
“没,也就松高峻拉我去打球。什么时候不能打?推了!”
“嗯。”
又聊了一会儿后,二人互道了晚安,结束了对话。
封梧将手机搁回洗手台上,对着一面镜子,打开水龙头洗手。
嗡嗡。
没多时,洗手台上的手机再一次传来震动。亮起的手机屏幕上浮现出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封梧瞥了一眼,没有理会,只借着水龙头里源源涌出的活水,不带感情地冲洗自己干净的手掌。
曾经站在这个洗手台前不断洗手的不是他,而是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有洁癖。
平日里,母亲时常把她那白皙的双手洗得通红起皮,随后把浮肿粗糙的手指伸到眼边,定定地望着。
指尖与指缝传来被泡发的疼痛,为她混沌一片的大脑带去丝缕的清醒。她像从梦中惊醒,又像正眼对上了无比可怖的恶鬼,陡然扯开衣服的前襟,狠厉地,一遍又一遍地搓揉她那羸弱的手指,直到整双手都变得狼狈不堪。
自父亲大声质问她是不是疯了以后,她便果真如个疯子一般,将自己浸泡在清水里,不断地洗。
她错把父亲恒久的阴影当作自己身上的积年老泥,无论清洗多少遍,都不过是把一汪无色水浸出血腥味,把她这一身均匀的骨肉洗得刻薄嶙峋。
她像胭脂入水一般,苍白地,浮肿地,半是清醒半是歇斯底里地冀求她的儿子:“妈妈不是疯子,求求你!”
她的儿子俯瞰她,扶起她,拥抱她。他俯瞰的时候像父亲,拥抱的时候像母亲,唯独扶起的时候不知应是父亲还是母亲,就如此时一样。
封梧机械地从洗手台边挤出绿色洗手液,就着清水搓揉开。
空旷的房间,细碎的水声挤压静谧的空气,似乎连生存空间也被跟着扭曲了。
仅仅这一瞬间,洗手液就变成了满布血丝的红色,水龙头中汩汩冒出的清水变成了浑浊的黑色。
污黑的水中传来笑声和吠叫,水龙头的滤孔中挤出深红的脏器残渣,水池的排水孔散发出来自下水道的腐朽的血腥味。
浑浊的黑水很快被浸染成红色,一双手的手指穿插在其间,像刽子手的手一样的肮脏。
偌大的水声冲荡世界。
封梧猛地关掉了水龙头。
水声、笑声、吠叫尽皆消失。
封胭死之前,曾立下遗嘱,让他全权继承的梁氏集团的股份。
对此,封梧心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波动,这份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于他而言,不过让一个家支离破碎的元凶。
整理封胭的遗物的那一天,他就将遗嘱、合同连同遗物一起锁到了箱子里。
洗手台上的手机再一次震动,催促着封梧接起。
仍是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封梧闭了闭眼,接起了那个电话。
电话那头一时沉默,似是诧异于这一头的忽然接起,似是在等待一场妥协。
封梧默默地端详着眼前的镜子。
镜子里倒映着橙黄色的墙砖,墙砖的规则边缘在他的注视下奇异地皲裂和蠕动,凸显出三条横斜的裂纹。
像手掌的掌纹。
“爸。”封梧开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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