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纵盯着名片发起了呆,心想这也许是他距梁悟最近的一次。
对他这“宿敌”梁悟,他一直怀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说是惺惺相惜,又没那么正派,说是如临大敌,二人连面都没见过,也没到那地步。
想来想去,倒更像一种不体面的揶揄:他们在商场上的手段还没见个分晓,感情经历倒先败出个不相上下来了。
楚纵接过名片,只觉这场面着实戏剧性。
名片却无甚戏剧,白的单薄,黑的冷清,样式再简单不过。内侧的尖角无意中划过拇指,竟也带来些微宿命感。
真是个荒谬的念头。
楚纵戏谑地将它收好,转而去看身前的严逢之。
严逢之正与他解释名片上的信息。黄昏丝缕的天光静默地穿过百叶窗,照在她身上,使她的身体呈现出错觉般的透明。
不知为何,楚纵觉得眼前这副本该规于常理之中的女性身躯,陡然滋蔓出了两种背道而驰的特质:一者妩媚,如大地无尽延伸的曲线,一者肃穆,如烈日辐射状的犄角。
她无比矛盾地伫立在那里,眼底掬几分讥诮,渐渐地,便彻底剥离了“她”不恒定的外衣,袒露出恒定的无性别的神性。
她俨然不再是一个女人,不再是谁心上的那抹月光,而成了一道复生的幽魂。
她的视线与她身后的天光全然交集在了楚纵身上,将他的肢体轻轻牵扯。
一时间,楚纵感到浑身上下的所有关节都陷入了无端的忸怩。
而眼前的幽魂展露出不容辩驳的笑,用他最陌生也最熟悉的昵称叫唤着——
“阿纵。”
他悚然后退了一步。
脚跟处传来橐的一声闷响,走廊仍是空旷。
楚纵猛回过神,环顾四周,目之所及的依旧只他与严逢之二人。
严逢之在他一步之外,神情是疏离的本分。方才两个人的交锋,全乎成了他一个人的错觉。
为掩片刻的失态,楚纵忙不迭将手里的烟塞进了衣兜。严逢之嘴唇一张一合,还在对他说着什么,他愣是听不进话里的意思,只好伸进口袋,神经质地把里头的烟又取了一遍。
反反复复了数次后,窗外的一甸黄昏便晕得愈发浓浊。直到严逢之与他颔首辞行。他才恍然想起,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楚纵定了定神,闷头往前走。
他走得很快,因而身侧走廊的倒退也显得尤其分明。墙上的页岩纹线性地遁逸,幽蓝的顶灯光芒稀薄,一步与一步的间距像从时间的这头到那头。
壁廊中央,挂画依旧高悬。黄昏的帷幕从窗玻璃中缓缓落下,画里金色的树丛覆上暮色的红。
世界在被这寂寞的红色吞吃入腹。
走廊两侧不同的光投落在同一张织造地毯上,踩着地毯,像把一整个身躯嵌入到水纹玻璃的斑驳处,低矮的人的影子在光的折射中曲折,拉长,一时间,竟至于伟大而光彩绚烂了。
楚纵不禁生出了难言的怅然。
他在不断向前,地上的影子便甩向身后。这条没有回头却有尽头的路上,无论他如何后知后觉地放慢脚步,快与慢都会因时间沦丧。
直到,一串尖锐的脚步声粗鲁地撕开帷幕。
“等一下!”紧接着是一道陌生的男声。
似有一场玄之又玄的仪式就此中断。
楚纵下意识皱了皱眉。这声响带来了他似曾相识的郁闷。但他不认识这道声音。
他没有回头,步伐里的离意从迟疑到焦灼。
脚步声与脚步声交叠的频率愈发危险。一只手猛地扼住了他的手腕。
楚纵不得不停下了。
手腕被拽的生疼。他错愕地回头,看到扣在他腕节上的劲瘦五指,和顺着五指向下迭起的青筋。
“阿纵。”身后的人轻轻唤他。
他叫着名字,却更像同居多年的恋人每天道的那句早安。比柴米油盐更熟稔,比春夏秋冬更自然。
——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他。
楚纵浑身僵硬地站定。身后的那只手奇冷而顽固不化地附着在他的皮肤上,竟比寒冷的冬夜更叫他心神动荡。
“封梧?”他的语句拧成了一股绳,微微发颤。
身后的人显然对他的明知故问产生了些许误会,拽着他的手,三步作两步挡在了他的身前。
面面相对的一刻,两个人俱是一怔。
楚纵没想到,少时抵足而眠的人,如今竟也会变得这般陌生:曾经青涩的五官已经完全长开,弧度柔和的两颊削出了分明的骨架,宽大的浅咖色长风衣仓促罩在他身前,挟来一阵近乎将人冻伤的冷气。
他生出一阵后退的冲动。
封梧也没有吭声,他抬起垂在身侧的手,迟缓地张开手指,又犹疑地放了下去,像是想触碰他的脸,却中途改了主意。
楚纵看在眼里,没有制止,也没有靠近。
二人都陷入了不约而同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