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遥远的、杂乱无章的爱意,究竟被包裹在了生活条理的外衣中。陌生的手,陌生的人,陌生的时间,陌生的地点,仅沉默是熟悉的。
“这些年……过得还好吗?”是封梧先开了口。
走廊顶灯的蓝光均匀地铺陈在他的两鬓与眼窝,他含蓄地笑着,一错不错地向前望,高大的轮廓偎在光里,显得有些脆弱。
顺着他的话,楚纵脑海中下意识闪过这些年摸爬打滚受的苦屈。
他想起每一次应酬宿醉后的头痛欲裂,想起靠一条潦草的祝福短信孤单渡过的节庆日,想起为某些事某些人整夜整夜失眠的自己,真假难辨的人情冷暖,甚至是早晨剃须刀刀片割破下巴那无端的惆怅……
想起便只是想起,说自是不可能说的。不仅说不得,还做不得说的意思。
这十年他肚里的陈年老气早熬死了大半,但对封梧,哪怕硬揪出千万个不对付,也要争上一口气。
故他把这些年压得四平八稳的眉毛挑出伤人的锋度,讥道:“能坏的到哪去?”
又把一刀捅了回去:“倒是封先生,过得怎么样?没了拖累,日子应该松快不少吧!”
他边说着寒暄的话,边径自把被缚的手挣开。他没有觉察自己言行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急切。
“全看阿纵希望我过得怎么样。”封梧的神情显然有些受伤,他微垂眼睫,答得不卑不亢。
他还是那样从容,可此刻的楚纵厌极了他从容的模样。
“阿纵?封先生叫得真亲切,好叫人忘了,上次见面还是在十年以前。你说,我一个半生不熟的人,又有什么打紧?”楚纵感到那些恶劣而暴虐的情绪正从沾满灰尘的角落里复苏。
“要是……我希望你过得不好呢?”他陡然沉下了声。
封梧深深看了他一眼,用十分平静的语气道:“那我便过得不好。”
他说的很认真,好像只要是楚纵说的,就一定会实现一样。
“什么意思?”楚纵皱眉。
封梧轻轻摇头,却笑了:“好与不好有什么重要呢?如果阿纵希望我过得不好,怎样的好都没有意义;但只要阿纵有一分一毫想让我过得好,再苦的日子都是好的。”
楚纵挑眉,把打量的视线拧成了不带感情的审视,想要掘出眼前人哪怕片刻的虚伪。
审视却在半途变了味。
他突然看到一缕漆黑的碎发在封梧的眼角边垂落,旋即是下眼睑一痕形同窈陷的黛青,因为紧张而翕动的鼻翼,干燥嘴唇上皲裂的唇纹……
还有,疲倦却微微发亮的眼睛。
他的那双眼睛,微微敛起,黑与白依旧分明,只是再不复多年前愤世嫉俗的戒备,变得格外温和与包容了。
于是楚纵便说不出什么狠话来。
他本就恨不了十年。
他不留痕迹地叹一口气,错开一步:“你来的太晚了。早些时候,我兴许会揪着你的领子揍你一顿,问你为什么不告而别,问你还记不记得曾经的约定。但现在,已经没什么好聊的了。”
“我知道那是个无法原谅的错误。不管阿纵怎么怨我,都是我应得的。”封梧盯紧了他的脸,似要透过他异常冷酷的脸看出别的什么,“有可能……重新开始吗?”
“你没明白我在说什么。”楚纵忽的伸出双手,揪着封梧的衣领拉至自己身前,仰首直视封梧的眼睛。
二人的鼻尖几乎贴在了一起。
“我们现在有多近?”楚纵冷声问道,启唇的热气全然喷吐在了封梧脸上。
思念多年的人近在眼前,封梧的脸染上了异样的薄红。他张口欲言,却又什么都没有说。
“说。”楚纵面上没什么表情。
“很近。”封梧的喉结动了动。
二人的呼吸暧昧地交织。
“是,是很近。”楚纵不为所动,“我们的距离就像我们现在的呼吸一样,一呼一吸,有近就有远,但无论在哪一刻,无论是近还是远,我们之间——”
“都隔着那失去的十年。”
封梧的面色陡然苍白了下去。
“错过的就让它错过吧。”楚纵拍拍他的肩膀,毫不留恋地撤开了手。
他最后看了一眼封梧,与他擦肩而过。
憎恨不曾存在于他的眼睛里,他目光澄澈,只是有过失望与遗憾。
眼前就是拐角,楚纵狠心把腿迈了过去。
远远的,再度传来了封梧的声音:“可阿纵心里,还是有我的,对吗?”
不是试探的,而是肯定的。
楚纵强自做出的冷漠碎得很仓促。身后投来的视线裁纸刀一样纤薄,一时间,他的惊惶,他的退避,他幽微的侥幸与留恋似乎都被裁剪,裁得那样狠。
他欲盖弥彰地闭了闭眼睛,明明心神动荡,却要装得浑不在意。
他步伐一顿,随后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