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意外,楚纵每个月都会回家一趟,家不是公司附近独居的那个,而是有兰女士和楚汉广在的那个。楚纵的公司走上正轨后,楚心也打拼出了一番事业,二人一合计,好说歹说把二老请到了城里住。
当年富郭街那个小店也算功成身退,连屋带货盘给了其他人。只是临走前楚汉广突然舍不得他那辆老旧的解放牌铁疙瘩,钻进车座闹起了“车在人在”的脾气。
楚纵这时候才知道自己的犟脾气不仅学了兰女士,还遗传了他爸。老楚同志年过半百,倒越活越过去了,为了辆破车,一会儿赖在床上“哎呦、哎呦”地假嚎啕,一会儿溜达到车后死死扒着车牌不撒手,只差找棵歪脖子树把自己吊了。
兰女士训不动他,楚心劝不住他,直到楚纵当着他面办了托运的手续,他眼角的笑纹才摆出几分满意。
现在那辆货车还大爷似的杵在他们家车库里,等着楚汉广时不时来交流感情。
开车的手变成摸车的手,手里的活计便少了;小房子换成大房子,住的地儿便空了。兰女士和楚汉广刚入城那会儿,先是愁屋子装不下大半辈子的东西,再是愁县里拎来的大包小包填不满屋子。
为了这愁,楚纵和楚心三天两头往门上赶,来也带点什么,走也留点什么,横竖往不毛之地里种了些鱼米。
兰女士犹嫌日子寡淡得荒,不仅家事事事亲为,烧菜倒盐也阔气了不少。盐巴拌进饭里,嚼进心里,觉出味来,生活才迈上正轨。
早上傍晚,兰女士会陪楚汉广散散步,午间没得事做,要么浇浇花草,要么对着视频学苏绣。
赶日头好的时候,她准窝在客厅沙发里,眯着眼,偏着头,捏着绣绷,揪着针线往布里扎,或是扯一两件深色的衣服,往袖口和领口绣花样。
“这针针线线的,把我眼睛都看花了。”她老这么念叨,边念叨边接着往下绣。
念叨多了,绣活精进,家里的混纺也多了。楚心生日那会儿,她还绣了一面什么第七班的绣画。
日子张罗的红火,兰女士人倒清减了不少,渐而又有了年青的风韵,也会和早年一样往面上敷粉和搽口红了。
楚汉广乐见其成,笑呵呵地把她绣好的花花草草集一起,裱入框里,挂在他们家最白最干净的那面墙上。
兰女士的那面墙妥了,楚汉广自己的那面却还差点。至少书房的那面墙,楚汉广是极不满意的。不满意不是对墙,其实是对墙前立着的大书架。
早在住进新房的第一天,老楚同志就四进四出了新书房。打第一眼他就瞧见据了书房半壁江山的书架,这是他特地吩咐楚纵布置的。
他得意非凡地走到书架前,又是背着手来回检阅,又是垂着头反复擦拭,末了才把自己的宝贝旧书搬上架。
横一码,竖一码,剩下伶仃几本就横七竖八不像话。楚汉广傻了,以前书架一样大的墙能把四角塞得满满当当,现在墙一样大的书架竟和三脚猫似的半残了一条腿——瞧着像他肚里的墨缩了水!
可对人他还能讲讲道理,对和这好大一面墙,哪儿有道理可讲?
楚汉广当时就受不了这委屈。他垮了脸,弓了腰,连着走穿了书房、客厅和主次卧,又配平了主次卧、客厅和书房,一口气吁得只出不进。
没了富郭街副食店的忙前忙后,两夫妻手上功夫到底清闲了下来,但手里操劳的少了,心里的功夫又活络了。
楚纵成年以后,就不想着和家里对着干了,楚心工作了,大多数时候不会因为一点没头没脑的小事就和楚汉广争得不可开交。
于是兰女士和胆肥了的楚汉广开始拌嘴,搬来新家以后,二人拌嘴的频次更是从三天两头改成了“只争朝夕”。
一个说:“唉,别化了,散步而已,什么样的你我没见过。再化一个钟头下去,人家又要笑我老牛吃嫩草了。”
另一个说:“还说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三更半夜不睡躲在书房里干嘛,多少岁了还和小孩子一样较劲,老不羞!”
或是说:“买这个干嘛?又贵又没用,有点闲钱就嘚瑟了?下次再买,我就不给你做饭吃了。”
另一个说:“不做就不做,你不做,我就自己做!”
一个冷笑:“你做的能吃?上次是谁做了三盘菜,一盘都吃不下?”
另一个委屈地嘀咕:“谁叫你不肯做给我吃。”
他俩吵得有来有回,身后墙壁上镶个五寸婚纱照,瞧着和早些年跳交谊舞似的。
有天晚上凌晨零点一分,楚汉广刚在床上拌完嘴,就背过身去给楚纵发了一条消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不等楚纵回答就接着道:“今天是你妈妈的生日,要记住这个日子,别忘了!”
他自己是家里唯一一个不过生日的人。
楚纵那天回家,楚心已经先到了。她低头坐在餐桌前,大衣外套都没脱,光顾着往盛着干煸四季豆的餐盘里拣梅干菜和肉末吃。
楚纵瞧她筷尖一跳一跳,不由得挑眉:“你小时候天天吵着买这种味道的烧饼。这么多年了还是一个样。”
“哪有天天?真要天天吃,岂不是一下就吃腻了!”楚心故作矜持地搁了筷子,“我现在也吃得少了。”
“让你赵哥哥给你买呗,拱了我们家白菜,垫一辈子的烧饼钱也是应该的。”楚纵怪声怪气地揶揄。
楚心白了他一眼:“你妹就值这点烧饼钱么?想吃我就自己买了,他赚的指不定还没我多呢!”
“那是。”楚纵似笑非笑,“实在没空,也使唤使唤这小子,他正愁没殷勤可献。”
“前段时间你出差忙律所的事,这小子就赌气在办公室窝到凌晨四点,说你凌晨四点起,他凌晨四点睡,你们俩这叫时之恋人。”
说到这儿,楚纵像是想起了什么,学着赵明琸的模样捏起了下巴,“‘你们也许看过凌晨四点的太阳,但一定没有看过凌晨四点的单身狗’。”
“你们甭听他胡扯!”楚心被逗笑了,露出两只虎牙。
她又往嘴里送了一筷子,含混地评价:“吃来吃去,还是老家卖的最好吃。”
“嗯,文秀路路口那个?”楚纵脱口而出。
“对啊。”楚心点头。
他们老家文秀路曾有一条热闹的小吃街。当年文秀路还是个半土不洋的地,老房子新房子同堂住,老房子东一块西一块踞得霸道,沿路一溜儿的烂土墙便夹出又长又狭的通途。流动摊点四面八方地汇进来,汇出一条城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小吃街。
小吃街打头的烧饼店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盖因楚心以前老央着他去那买饼。
说是烧饼店,其实只是一辆推车载着一个料理台外加炉子。老板是一对外地来的夫妻,说话时间或冒出一句半生不熟的乡音。
丈夫沉默寡言,手里的生面团流水一样的滚,妻子未语先笑,递油纸袋的手像刚烤好的烧饼一样热乎。烧饼两个张开的巴掌大,不加肉的三块五,加肉的五块。
许是老板的瘦肉加的客气,或是老板娘的笑太亲切,铺子生意很是红火,来的晚了,寒碜的铺面前就要排一条摇头探脑的长龙。楚纵至今记得那时吊在队尾的烦闷。
八年前文秀路搞建设,推了大片的烂土墙,连着推散了墙垣间维生的小吃街。现在再回去,便只能看到兀立风中的现代大商场,和饥肠辘辘的行人。
“现在吃的都没有以前那个味道喽。”楚心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