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隐居到这儿以后林欲景他中途还去了回凤凰县?”
“对。他当时心情不好,和未婚妻闹了些矛盾,为了散心就去了湖南。他先到的老家平定新区看望父母,再是湘西凤凰县,当然他之后还是赶回北京参加婚礼。结婚之后他们在北京燕郊购置了一套房,直到现在还住在那里。”
“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那么多事情发生在他身上。”
“其实我很好奇发生在他过去的事情,就是他被您邀请到北京前、在老家湖南平定区的那段经历。林欲景他和我可以说是同乡,但我自幼便来到北京,对他的过去了解甚少。他几乎不对外人透露身世。”
“哈,这对你来说是一份记忆的缺失是吗?”
“是的。我和他是在您的介绍下结识的,因此我只知道他在北京的后半段经历。我相信当时您特意到湖南找他的时候,一定听说过他的过去、之后再邀请他来北京深造的吧。”
“你对此很感兴趣?那好,我最近也愈发健忘了,正巧能给你分享,免得到时候我都忘光了。”
第 2 章
二十世纪末,湖南省平定区施行农村改造政策。那时平定区的东部地段被大片独立房屋和农田覆盖,农民伶俜身影穿梭其间,水稻田的大片翠绿和远处山峦的重影共同造就原始生态的勃勃生机。改造政策实施后,平房和农田被高楼大厦取代,平定新区成为新友林园住宅区。原本在平定新区务农的林氏夫妻是最先一批搬迁者,当时他们同其他众多搬迁者一样被迫暂时搬迁到林华公寓,待住宅区改造完毕后返回。尽管他们接受两套上百平米房的补偿,这对夫妻失去工作。他们将其中一套房租给外来户并在物业管理公司就职。
数年后,夫妻的独子林欲景高考落榜。这位年满十九的青年没有复读,而是双手皆空返回新友林园。那时候新友林园管理中心为抗震加固翻修,远处的翠绿色山峦四季不变,湖面不时闪烁橙色鱼影波光粼粼,矗立对岸的标志性高塔——寻梦楼将米黄色倒影投到那面蓝天白云的明镜中。林欲景刚刚回到故乡,为重温旧时记忆将观赏区逛了个遍,包括山峦、湖泊、木桥、树林和塔楼。最后他来到中心花园,那里一位精干瘦削、面容苍老的管理员倚在长椅上等待。
“我不想到市中心闯荡,”林欲景对父亲说,“我要待在这里。”
他成为新友林园史上最年轻的工作人员。在新友林园担任收发员不仅由于高考落榜,还由于他无法融入都市生活却深陷养家糊口的囹圄。每日林欲景顺着长夜的第一缕辉光来到收发室上班,那里离寻梦楼仅一街之隔。下午是他最忙碌的时候,因为快递员通常会选择那个时刻进行货物派送。由于工作原因无法抽空回家,他的背包里通常塞满被压扁的咸菜、泡面和槟榔,在住宅区外上班的居民傍晚返回时也会帮其捎带热气殆尽的煎饼。
林欲景面容清秀,身材瘦削,乌黑长发下垂至耳,清澈眸子微射清光。由于认真对待分类、记录和整理工作,他在收发方面几乎未出现错误,唯一有过差池的是一位邮差错将杂志当作报刊送到收发室的小窗口,当时林欲景正对着便餐狼吞虎咽,待他发现问题时那位身着橙黄色衬衫的快递员早已骑车溜远。他意识到这份杂志来自一位老人的订阅,每周一早晨她都会亲自到收发室领取。时间紧迫,他随手将一块腌制萝卜塞进嘴里,快步跨上自行车,试图在朦胧的月光中探寻黄影的踪迹却无功而返。那天夜里,他基于工作失误的歉疚没有回家,而是蜷缩在狭小的收发室彻夜难眠,半睡半醒间盼望送报的清脆铃声划破夜的寂静。然而直到他挨到凌晨、忍住呕吐从地板上爬起,快递员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待那位老人步履蹒跚跨进收发室的门槛,他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时间编造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他站起身,面容被疲惫、懊悔和愤怒扭曲。
“对不起,”他说,“那位快递员将包裹搞错了。”
“欲景啊,”老人回答,“不要老将责任推卸给别人。”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失望地离开,年轻的收发员凝视着那道孤独的背影。那位老人是曾经平定区农夫沈义勤的遗孀。沈义勤穷尽一生奔波劳作,晚年却因失误接触喷洒的农药中毒,腥臭的墨绿色液体浸入口腔导致溃烂,在医院熬过一周后撒手人寰。由于儿女均在长沙市打拼,她每月从政府那里领取十张百元钞票的退休金,报刊和书籍成为她独处的心灵慰藉。林欲景当时并未知晓老人为何叹息而去,日后他才明白年迈父母视子女为投资的概念根深蒂固。
晚些时候林欲景离开寻梦楼,带着姗姗来迟的杂志径直来到老人的居所。他试图通过陪伴来补偿那位老人却因工作繁忙屡屡受挫,直到北京奥运会开幕,物业管理公司决定放假。林欲景瞅见机会向老人发出邀请,坐长途汽车到长沙看说唱演出,之后顺路到火宫殿就餐——老人的女儿在那里担任厨师。老人同意了。那天傍晚人群散尽,老人在女儿的伴随下离去,半倚靠在火宫殿前的红色门柱上的林欲景眯眼瞪着不远处来往车辆发出的光亮,令大脑逐渐麻醉的残余酒精使这位初试豪饮的青年神情恍惚。由于早已将来时的路忘却,他蹒跚在漆黑的人行道上千回百转,为探路在与路边石墙的摩挲过程中右手掌心被擦出条条血痕。摸索过程中他无意间闯入一家琴行,那间富丽堂皇的会客厅里所有听到玻璃门撞开的人都转过头来,若不是林欲景脑海里残存一丝清醒立即对方才莽撞的闯入做出合理解释,那些人瞧见这位头发蓬乱、手掌鲜红、衣服沾满酒渍的外来客还以为遇到了鬼。林欲景觉察出琴行的人对他没有驱逐的意思,于是顺理成章地翘腿坐在黑皮椅上对他人的钢琴演奏细细打量。自幼起他从未接触过钢琴这门乐器,对本务农的林氏家庭而言能够欣赏钢琴演奏本身便是极大奢侈。他静坐着聆听一旁调音师的弹奏,四周杂乱无章的试音没有打乱那位演奏者的阵脚。钢琴的声音美若天籁,林欲景想,那是无数个音穿插交织所组成的网。调音师一曲终了,他走向前去询问这位瘦削的便衣男子自己是否能够尝试,得到许可后他向掌心哈气以拂去表面的尘灰,之后用食指将键盘的白键从头到尾撩了个遍。调音师瞪眼瞧见来客令人发笑的动作默不做声,林欲景用心聆听粒粒黑键跳跃式的音韵浑然不觉。紧接着他将双手一同平放在键盘上,和着室内铮铮琴声的悠扬和窗外沥沥月光的婉转,以及他自来到这包罗万象的世界以来在闲暇时光里进行的无穷尽宏伟构想,开始了演奏……
那个宁静神秘的夜晚,他化身为作曲家沿着碧蓝色大海散步。海边寂寥无人,他沿着金黄色沙滩行走,柔和的沙子在月光纯美照耀下悄然无息地淹没双脚,一旁如磨盘般大的黝黑礁石竖立在海岸边,墨蓝色颜料渲染过的丝绸铺天盖地。海蓝色映入天空,照出一弧纯洁之月朝暗流涌动的丝绸上洒下沥沥水银。作曲家手持一沓五线谱和一支吸足蓝墨水的钢笔,右手飞快地抖动着,为印上蝌蚪般美妙音符做准备,因为他意图用一段和谐的音乐将四周静谧的环境记录下来。
作曲家突兀地皱眉停下,因为刚才他以钢琴家特有的灵敏听力觉察到海上突如其来的波浪声:夜晚早已过退潮的时间,此刻离涨潮也久远,但迎接而来的海的壮丽波浪滚滚飞舞。波浪不仅未让作曲家感到恐惧和惊慌,反之,他张开双臂向这一违背自然的现象表示热烈欢迎。海开始还只是用卷卷浪花向岸边拍去并在礁石上留下极浅的痕迹,但浪花随着时光一点点流逝显得愈急,来势显得愈猛。它们欢快地叫嚣着吞噬着周围的礁石、沙地和树木,迫使作曲家躲避十几次巨浪海潮的肆虐,向没有轻易会被雷电劈的树的山地奔去,同时还在由被海水冲刷过的混泥土组成的山地上占据一个能够俯瞰山下、能用耳聆听大自然的语言、能用手记录突如其来的变调的地域。他手中的曲谱从最开始的平静,到浪花的开展,再到现在的海潮,三个层层递进的元素被他归结为一个乐段。休止符的圈、延长音的猫眼还未出现在这似乎永远用不完墨水的钢笔之下,海之怒吼却俶而停止。
作曲家写完手稿准备下山,一声轰鸣将他脑海里海边度过宁静夜晚的美梦击碎,第二次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