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柏妮丝发现兰伯特并不是特别愿意提起关于那只夜鸦的事,反而更愿意向她讲述关于男女主人公之间的一些细节。
对此,柏妮丝不得不极为耐心地听着,偶尔还要适时地附和着对于这份深刻爱情的感动与羡慕。
可其实,她心里对于这种浓烈到绝望,甚至可以摧毁一切的爱情只觉得惊悚。
那就像是一团火焰,依附在他们的灵魂深处燃烧。即使百年千年之后,身躯早已被时光化为黄土,碑文也被风沙磨损不清,可他们依旧在一起,永恒如初,年轻如昨。
“也许我们每个人生来都是一颗火种,我们所经历过的所有岁月,悲伤,千万失去与折磨,都是累积在我们身上的冷却剂。”
他喃喃说着,视线始终停留在柏妮丝身上,让她在觉得有些不寒而栗的同时,又不得不保持着乐意倾听并且沉醉其中的困难表情。
“但只要你遇到了那个人,即使是被困在万丈深雪以下,也会刹那间死而复生。”
按照步骤,这时候柏妮丝应该非常赞同地附和对方才对。可她总会想到那些因为这份爱情而死去的无辜人类少女。
倒不是说她多么富有同情心,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很不解。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在茫然这个问题,为什么爱情这种明明说起来这么美好纯净的东西,却会在很多时候又驱使生灵去做出一些极为残忍甚至是恐怖的事情出来。
在乌苏拉身边几百年,柏妮丝已经见过太多太多与爱有关的交易,基本都是以失败告终,足以证明这种感情的脆弱与不可信任。似乎在提到爱情的时候,接踵而来的就是猜忌、背叛、谎言、以及伤害。
可同时,它好像又比任何一种魔力都要强大,混乱,不可预测。
总之就是无法理解。
柏妮丝眨眨感觉已经快要转圈的眼睛,忍不住问:“可是你怎么知道对方就一定是你要找的人?”
“如果他真的爱你,你会感觉得到。”
又是这种玄妙至极的回答,柏妮丝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没有感觉了,同时也非常后悔干嘛要接话,把话题推进到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落。
“在他面前,你永远是特别的,有着无条件优先权的。”
他说,“他会信任你,全然的信任,即使周围的人都在怀疑或者排斥你,可他不会。”
听到这里,柏妮丝略微愣了愣。
“他会记得你的一切喜好,无微不至地照顾你的全部感受,也会在任何情况下都不需要理由地偏向你。
他会保护你,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危险困难或者来自其他人的刁难恶意。”
不知道是冰淇淋开始逐渐上头造成的,还是他的话实在太过有指向性。柏妮丝在听着他缓慢列举的时候,脑海里第一个浮现出的人竟然是蒂亚戈。
想到他在鄂霍次克海里,对自己微笑着说“我从来没有信不过你”的时候;想到他许多次在其他人面前,态度淡然地维护自己的时候;想到他会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却主动为她考虑得更多也更周到的时候。
似乎……兰伯特说的这些事……都是蒂亚戈曾经做过的。
为她做的。
她呆愣地望着勺子里已经开始略微融化的冰淇淋,看起来十分茫然。直到将冰淇淋送入口中,冰冷甜腻的味道刺激着她的神经,让她猛然回神。
明明她才是来挖掘信息的,怎么反而被对方牵着注意力走。
柏妮丝有些懊恼地抿抿唇,继续塞入一大勺冰淇淋,将自己彻底冷冻得清醒,果断抛弃了刚刚卡住的诡异思维节点,专心思考着该怎么多问点关于那只夜鸦的信息。
兰伯特注意到她对夜鸦的兴趣,问:“你很喜欢这个角色吗?”
“喜欢?”柏妮丝摇头,同时暗自检讨自己刚刚的急切,“不是,我只是很好奇。因为你的故事非常好,非常动人,简直就像是一个真实的世界,真实发生的事。只不过,如果没有那只夜鸦,故事的后半段也许都不会发生。而且说实话,那只夜鸦看起来很神秘,你知道的,观众都对神秘的东西感兴趣。所以,我很好奇它的结局是什么。”
“它的结局……”兰伯特沉默片刻,望着窗外已经不再下雨的城市,轻轻说,“它也许会像当初那样,再次留在那里,等着下一个愿意以生命和他做交易的人吧。”
过于模棱两可的话,让柏妮丝很难在第一时间就猜透对方的意思。甚至直到他们聊完,离开了咖啡馆,回到剧院服装组将早已烘干的衣服取回,再相互道别约定下次再见面时,柏妮丝仍然不能确定这句话究竟只是他随口说的,还是另有所指。
告别吉特里奇和兰伯特以后,柏妮丝端着还没吃完的冰淇淋一路游荡到海边。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米白色系绿丝带的纱裙,头上的发饰也没取下来。
那是吉特里奇的赠礼,说是与其让它们就这样被堆放在柜子里发霉变旧,还不如让它们穿戴在合适的人身上,至少不枉费当初她仔细制作的心血。
渐渐地,那碗大号冰淇淋终于见了底,柏妮丝将它扔进垃圾桶,继续漫无目的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逐渐感觉到一阵熟悉的,醉酒一样的轻盈与眩晕感。
与此同时,她看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
白色的,干净得像是她最深的梦那样,还带着海水的清新冰润,从街道另一头走过来,将快要因为踩到裙摆而摔倒的她抱进怀里。
“柏妮丝?”蒂亚戈略微皱着眉尖,闻到她身上的香草奶油味道,立刻明白过来,“你怎么吃这么多冰淇淋……好了好了,我带你回去。”
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声音。柏妮丝闻着对方身上的熟悉味道,感觉像是一头扎进了最温暖的洋流里,被海水无处不在地包裹着。
混乱的思维乱七八糟地所有的记忆都抛洒出来,她试图站稳,敬业地汇报着自己刚刚的成果:“我刚刚遇……遇到他了,好不容易……啊,说那么多我都快睡着的话。”
“你在说什么?”蒂亚戈扶着她的后背,发现她实在很难站稳,于是干脆将她横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低声问,“你遇见谁了?”
“那个人……就是,夏尔维……不是。”都怪刚才讨论了太多夏尔维德这个角色,柏妮丝感觉自己的舌头都不听使唤了,根本表达不出自己想说的意思。
然而蒂亚戈还是听懂了。
他抱着柏妮丝的手僵硬一瞬,目光从她精致漂亮的发髻来到那件陌生的米白色长裙上,嗓音磁冷:“你遇到了格里尔,然后他还送了你这身衣服,帮你梳了头发,是吗?”
“啊?”柏妮丝恍惚地抬起头,含糊不清地说,“我不是……我问到了那个,乌鸦那个……很奇怪的。他说……”
“他说什么。”蒂亚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忽然觉得那件衣服在她身上是如此刺眼,一种想要将它撕碎开的冲动反复徘徊在他的思绪里。
“他说……”
说什么啊?
柏妮丝傻愣愣地看着对方近在迟尺的漂亮脸孔,清隽如画般不掺半点凡尘烟火,一团浆糊般的脑海里正在努力回想那句话。
那句一直让她没明白的话,是什么来着?
“他说……”
“你爱……爱一个人会让她知道。”
迷糊的思维已经无法自查这是否是她真正想要说的话,只管抓住一个句子就东拼西凑地说出口,更无法处理对方在听到这句话后,脸色变化间所代表的各种含义。
“是吗?”柏妮丝听到他这么问。
紧接着,她被抱放在石头做的护栏上,正对上蒂亚戈的眼睛。
那样纯粹而宁静的蓝,却因为积淀着太多深刻入骨的情绪而显得过分压抑不安。像是冰川崩裂后,冲破而出的无数海水,嘶鸣着旋涌在他的眼底。
柏妮丝都有些分不清耳边那些不断轰鸣的海浪声,到底是来自身后的大海还是面前人鱼的眼睛。
“那你知道吗?”他问。
即使知道柏妮丝现在神志不清,等到清醒过来时根本不会记得这场对话,他还是认真地询问对方。
“你知道吗?”
柏妮丝晕沉沉地看着他,感觉还有很多和格里尔的对话得告诉他才行,可头却越来越沉,也越来越朝面前的人凑近过去,像是要亲吻对方。
却又在即将触碰上那张浅红的嘴唇时,头一歪就倒在他肩膀上。
迷迷糊糊间,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蒂亚戈还只是一只未成年的小人鱼,每次见到她都会特别开心地乱甩尾巴,一副极为乖巧可爱的样子。
可那天,他却格外安静,甚至有点忧郁地躺在那片柔软海草甸上,似乎是在苦恼着什么事。
柏妮丝注意到后,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光明神说,如果我将来成为了海神,那很多我现在所珍惜的东西就都会变得没有意义。到那时候,我也不用再一直困扰分辨不出周围生灵的各种情绪和情感,因为都没有必要了。”他低声回答。
柏妮丝愣一下:“这样吗?”
她清晰记得,那时候她的沉默是因为想到了她自己的处境。
如果蒂亚戈真的成为海神,那一旦他知道自己其实是骗他的,她会被怎么样?
只是,这种沉默在蒂亚戈的感受里就完全变了味道。
他看到柏妮丝脸上的表情,却无法读懂那是什么,只认真无比地朝她说:“你不要难过。我向你保证,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你都是我最在乎的那一个……”
“一直都是,永远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