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是这样的。”蒂亚戈并不避讳地回答,视线仍然紧紧注视着她。
“我猜也是。”柏妮丝自言自语着,然后问,“那要真是这样,你会难过吗?”
这一次,蒂亚戈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停顿了片刻后才回答到:“不。”
“事实上,我想我不会有任何感觉。如果非要说,那大概是有点遗憾吧。”
他说:“我猜这并不是你想要的答案,但我保证过不会骗你,所以我还是给出了我最真实的回答。可是,我不明白。”
“你为什么会因为这个而感觉到不愉快?”他看起来是真的困惑,在那种天真柔软的神情之下,是一种不自知的残忍,“我对其他生灵的态度很重要吗?对我而言,他们都不是你。”
他的回答让柏妮丝有种隐约的窒息感闷在胸腔中,即将冲破而出的翻腾。
“可我也是‘世界’中的一个存在,和其他‘存在’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喃喃自语着,表情看起来略带空洞:“他们的消失对你而言不值一提,连遗憾都只是可能会有,这能理解,毕竟你是至高无上的海神。”
“就像人类会养花,喜欢一段风景,亲近自己的宠物,为它们做许多事。甚至如果它们死了,人类也是会感到伤心和遗憾的。可是……”
可是这些东西,无论有无生命,始终都和人类是不对等的。
而这种不对等,就注定了人类很难会真正地爱上这些东西。
它们都是可以被替代,被忘却,甚至被随手遗弃却又没有抗争能力的。
更何况,对蒂亚戈来说,他和万物之间,连这种亲近的关系都不存在。
这么想着,柏妮丝慢慢移动视线,强迫自己去对视上他的眼睛,也强迫自己把最后的话说完。
如此莽撞的态度,放在平时她都不敢想。
可现在,她更像是做着最后的挣扎,想要自救。
“您的世界和我们是完全不同的,冕下。”
所以他也注定不会有和世间生物一样的感情,说不定连理解都不能,却又偏偏表现得对她如此执着,这怎么看都太荒谬了。
那些他所呈现出来的,仿佛割裂般的矛盾与复杂,无情与深情,都让柏妮丝觉得无法理解,也更加毛骨悚然。
最可怕的是……
她好像——也许只有那么一点,但是也的确是真实存在的——正在被这种难辨真假的感情所吸引,甚至就快要沦陷进去。
可万一,他也只是想随手养一朵花呢?
蒂亚戈听懂了她的意思,却并没有立刻辩驳,只轻轻摸过她的脸,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回答:“可是柏妮丝,不管本质上其实是同样的东西究竟有多少,人们总是会有着各自的好恶。”
“而我恰好只偏爱你。”
柏妮丝感觉自己轻微颤抖了一下。
她压下心头那些快要扑出来的悸动,目光闪烁着,尽可能正常地回答:“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是我?”
“所以这才是你真正想问的,对吧?”蒂亚戈低眉笑起来,双手捧起她的脸,安抚性地轻吻下她的眉心,“可惜我现在没有办法回答你。所以,答应我,等回到原世界再次见到我的时候,一定要问我这个问题。”
再次见到……
应该是指全神格状态苏醒后的他吧?
“不能现在说吗?”柏妮丝忍不住问。
“我也希望能现在说,但是我做不到。”
“……为什么?”
他叹口气:“我如今的状态只是分体,并没有本身全部的记忆,所以我没有办法。”
柏妮丝对此感到有点愕然。难道当初她刚出狱见到对方时,他所说的关于自己是分体所以记忆不全的话,其实并不是骗她的吗?
“那,当初在魔镜里……的那些,就是你所拥有的全部记忆内容是吗?”
“差不多吧。”
他回答,“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印象最深的其实只有两件事。”
“接你离开陨罪园。以及……”
“我爱你。”
柏妮丝呼吸一窒,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细弱如幻觉般的声音。
仿佛冰河融解,万物盛开。
是无数生命从灰烬中死而复生的声音。
她愣愣地看着蒂亚戈,想起曾经乌苏拉在每次遇到那些以生命为赌注来找她做交易,就为了那一份看不见摸不到也不能吃的“真爱”的生灵时,总是会满脸得意又极为恶毒地对柏妮丝说,
“这单生意赚定了。她已经完了。”
多可怕的宣判。
她完了。
柏妮丝闭上眼睛,任由对方将她重新抱在怀里,掌心动作温柔地滑过她的长发,触碰过肩膀,一路来到手边,将她握紧。
她挣扎一下,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摆脱,却又在久久地犹豫后,只慢慢翻转手掌,迎合了他想要十指相扣地试探。
这样做对吗?
她能继续默认下去吗?
如果将来这一切化为泡影,他终于又做回他高高在上,不在乎世间一切的神,她是否还能像以前那样毫无触动,甚至反而还松口气?
会不会这一切其实都只是命运在再次将她推进更糟糕的深渊以前,又短暂施舍给她的一段梦呢?
她不知道,只觉得这种不断来回在理智与另一种陌生情感间的撕扯感让她有些累。
蜷缩在蒂亚戈的怀里,被他异常珍惜地拥抱着,那些从几百年前开始就积累起来的疲倦与焦虑宛如雪崩般突然朝她淹没过来。
那就这样吧。
柏妮丝放任般地想着,最坏不过是还清她曾经欠他的一切而已,想想也是应该的。
“柏妮丝。”蒂亚戈轻轻叫了她一句。
“嗯?”
“别离开我,好吗?”
她的睫毛颤了颤,并没有看他,嘴唇也抿着,只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嗯。”
“所有你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都带上我,好吗?”
他还记得曾经在金贝利镇上见到柏妮丝和那只焰龙时,柏妮丝曾经答应过会和那只龙一起生活。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那都让他嫉妒。
“嗯。”
柏妮丝再次回应着,细微的声音仿佛蝴蝶随意扇动的翅膀,落在蒂亚戈的听觉里却掀起了一阵深远的震响,连心口处都满是欢欣雀跃的余音。
“柏妮丝。”似乎是不忍打扰这一刻,他的声音变得更加轻柔,“我们就从现在开始,好不好?”
沉默了又沉默。
柏妮丝睁开眼睛,偏头将脸孔埋进对方的衣衫与淡金长发间,掩去所有表情,心里默默告诫着自己。
就这一次。
她知道前方有可能是望不到底的深渊,可还是想赌一次。
就这唯一的一次。
“好。”柏妮丝最终回答到。
……
消息传来的时候,奉命出发去寻找格兰德尔口中那个名叫“马修·米勒”的大学教师的几名天使才刚刚出发。
天还没彻底亮起来,到处都黏腻着那种灰蒙蒙的浑浊光影,遥远的云层中正酝酿着一场大雨,空气潮热闷湿。
特洛伊在收拢羽翼落地后,几乎是一口气不带喘地就冲进了加百列的办公室。
面对着对方略带询问的眼神,他抹一把脸上刚从云层中穿行而过时所带出来的水渍,一头卷毛凌乱地耸拉着:“长官,格兰德尔死了。”
加百列错愕一瞬,旋即眉尖皱起来:“怎么回事?”
他有些焦急地挠挠头,似乎为难于该怎么解释:“是凌晨两点左右发生的事。虽然全视之眼倒是已经全都看到了,只不过……”“只不过什么?”
“这个,这个嘛……我觉得,还是您亲自去看下比较好。”
迎着外面已经逐渐开始密集的丝丝细雨,加百列和特洛伊很快来到了关押室的管控中心,看到已经等在那里的几个天使全都脸色不太好。
他走到水晶池边,看到被全视之眼所记录下来的画面正徐徐展开在池水中:
一开始,一切都正常。
大概是在耶梦加德平静下来以后,柏妮丝的身影出现在了画面里。
她来到关押着格兰德尔的禁室,和他交谈了大概半个小时以后便离开了。
接下来是例行巡查的天使。
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
直到凌晨的时候,又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画面里。
是柏妮丝。
从进入关押室开始,她便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挨个停留寻找过去,直到来到了正关着格兰德尔的那一间面前。
他们的交谈一开始还算得上和平,可是从某一刻开始,柏妮丝似乎被他激怒了。翠绿的沸腾魔焰从她的脚下燃烧起来,破开了关押室的封锁。
然后加百列看到她走了进去,手中出现了一把尖锐细长的利器,径直朝格兰德尔本就伤痕累累的胸腔处捅进去。
一下一下,直到血肉模糊,画面中一开始还在拼命挣扎的夜之恶魔再也没有了任何活着的迹象。
做完这一切后,她用指腹随意擦了擦那把奇怪利器上的血渍,然后朝穹顶的全视之眼毫不畏惧地抬起头,浅绿色的眼睛如同两颗泛着光的冷硬翡翠石,神情中还残留着刚杀戮完所以尚未褪去的狠厉。
也许是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被观察到,柏妮丝甚至还朝那只全视之眼笑了笑,抬起细白的手动作轻佻地抛了个飞吻。
紧接着,她便从容不迫地离开了关押室,再也没有出现过。
作者有话要说: 开窍了,但还没完全开。
毕竟是一个在垃圾堆里长大的水母,她的三观没完全崩坏我就已经很欣慰了,别太逼着孩子【老母亲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