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柏妮丝在成为海巫以后的几十年来,?睡得最沉的一次了。以至于当她终于从那团宿醉与残余的黏稠困意里挣扎出来时,整个身体还仍然处于一种不听使唤的掉线状态,脑子里也一片混混沌沌的。
自己在哪里啊……
她勉强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周围,入目皆是霜白素致的一片,?像是躺在凝固的月光里。
微微活动下肩膀,?柏妮丝扶住还有些昏沉的头想要摸索着起身,却很快被不知什么时候环绕在腰间的一双修长手臂给顺势收搂入怀中。
熟悉的气息与顺着水流飘散开的白金色长发共同闯入柏妮丝的感官内,?她诶一声,?身体被灵活地翻转成仰躺的姿态,被迫拥抱住同时欺身压向自己的人鱼。
颈窝处有微温的水流擦抚而过,?来带一阵令人慌乱的麻痒感。柏妮丝睁大眼睛眨了眨,?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在做梦,连对方的称呼都有些不敢叫出口,直到感觉有什么极为温软的东西忽然贴上她的脖颈,亲密而温柔地,?一点一点细致照顾过她不自觉紧绷起来的皮肤。
心脏像是被骤然惊醒的晨间雀鸟,?开始凌乱急促地扑颤起来,连说出口的声音都有些变调:“冕……冕下?”
被叫到敬称的人鱼这才抬起头,和对方鼻尖轻轻相碰,?手指抚摸过她的脸颊:“早上好。”
“早上好……”柏妮丝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话重复,然后又反应过来,?“为,?为什么,?我会在这儿啊?”
她记得她应该是在丽贝卡的生日聚会上,好像一个魔吃了好多特浓奶油冰淇淋,之后……之后她就格外想见到蒂亚戈……
“你昨晚醉了以后,?来观测中心找我,还记得吗?”他似乎心情很好,从脸上神态一直到说话时的温柔嗓音,都带着真实的温度与笑意。
柏妮丝试图努力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事,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极为委屈的过往,于是一边嚎啕大哭着前言不搭后语地朝蒂亚戈发泄情绪,一边抓着他那身整洁挺拓的白西装当抹布一样又抓又揉,还蹭了他一身眼泪。
如果可以,她真想把昨晚那个醉奶鬼给一脚踹进海沟深处,永远不要爬起来。
看着她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蒂亚戈便知道她已经想起来了,逆着光的苍蓝眼瞳中清晰映照着对方的模样:“你答应过我不会反悔的。”
“我没打算反悔……”柏妮丝心虚地垂下眼睫。倒不是说她这句话是不真诚的,只是蒂亚戈这个反应让她忍不住意识到,她确实是个信用值极低的反悔狂魔。
于是,她强迫自己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尽可能坦白地补充:“真的。”
就是一下子要适应这种她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亲密关系,尤其还是和一个怎么看都不可能的人鱼,确实需要点时间。
这么想着,另一个更尴尬的问题再次浮现在了柏妮丝的脑海里:
一般来讲,处在这种不可思议关系里的两个……生灵,都应该做些什么啊?
天哪,毫无头绪,好难想,要不还是……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能这样,她已经下定决心要改变,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苟且在曾经的浓重阴影下。这不仅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
她望着面前蒂亚戈近在咫尺的精致脸孔,无论再看多少次都会觉得悸动又惊艳,那些来自对方眼里的澄净苍蓝随时都会将她淹没进去那样,耳边隐约能听到自己胸腔里传来的激烈心跳声。
这么看起来,其实自己也挺有干大事的潜质的吧,柏妮丝乱七八糟地想着。不然她以前对着这张脸是怎么下得去手的呢?
然而紧接着她又觉得不对,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以前怎么也混得这么凄凉。
短暂的走神被嘴唇上的轻微痛楚打断。
蒂亚戈低头含住她的湿红唇瓣,刻意用齿尖不用什么力气地咬了咬,然后又格外怜惜地吻过去,叹息般回答到:“我相信你。”
说着,他伸手搂住柏妮丝的腰肢将她抱起来,又替她将乱飘的发丝别好:“饿吗?我让潮灵准备了些你喜欢的食物。”
她点点头,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并无异色,实际上在努力忍住想用手背去试探脸颊温度的没出息动作。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柏妮丝的眉心间,然后是伸到她面前的手:“来吧。”
和以往的奢贵冷清氛围不同,柏妮丝在被对方牵着手来到大厅时,就立刻注意到了这里的环境布置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来去在周围忙着添置各类装饰与端呈早餐的,都是许多和潮灵看起来极为相似的海浪精灵。见到柏妮丝的出现,他们不仅一点都不惊讶为什么海巫会在这里,反而还非常自然地向她行礼,然后动作迅速地为她拉开了餐桌旁的椅子。
印象中,按照海族的普遍礼节,这个位置一般都是女主人才会坐的。
她犹豫一下,似乎更想坐到别的地方去,却在有所动作前就被蒂亚戈极为自然地搂住肩膀,力度温和地按坐下去,顺便再将一盘水晶般透明的珍贵海息珠放到她面前。
接着,那些海浪精灵们又整齐划一地退让开,继续迅速而无声地忙活着别的地方。
他们手里捧着大团斑斓锦簇的鲜花与海生水草,分别装插在大厅里的每一个水晶瓶里,接着是许多造型精巧的晶石器皿,深海珍珠串成的漂亮帷帘,最后还有陆地来的玫瑰。
鲜红艳烈的,火焰般肆意绽放着。
当它们被摆放在和海神图腾如此接近的地方时,柏妮丝已经无法说服自己这两者之间的相像只是她的错觉了。
“说起来。”她放下手里的银叉,看着那些花和图腾,又看向蒂亚戈,“海神的图腾,确实就是玫瑰是吗?”
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蒂亚戈在略微讶异一瞬后,很快又微笑着点点头:“是这样。”
看着在经过海浪精灵们别出心裁地装点后,玫瑰元素越来越多但又毫不繁杂,只觉赏心悦目的宽敞大厅,她第一次主动问到:“是因为你很喜欢玫瑰吗?”
不然她想不出来为什么蒂亚戈会将海神图腾,这种象征着他自身与海神绝对权威的存在,都直接选择成这种陆地随处可见的花朵。
更重要的是这里的布置。比起以前那种过于精简中性的风格,如今看起来倒是明显更偏向……尽管这么说可能有点诡异,但是看起来确实更像是为一位活泼明艳的少女所准备的。
尤其那些新添上的鲜花,珠玉,纹饰还有各类器具,无一例外都将整个宫殿原本的清冷气息削弱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肉眼可见的温情华贵。
而玫瑰更是这其中绝对的主要角色。
听到这个问题后,蒂亚戈先是沉默片刻,旋即又不太在意地笑下,只平静解释到:“算是吧。你曾经在月盈祭的时候,带我去人类城镇参加过一场他们的节日舞会,还记得吗?”
这已经是太过遥远以前的事,以至于当蒂亚戈再次提起来的时候,柏妮丝的记忆完全是空白的。紧接着,她回想起了曾经在魔镜里所看到的关于蒂亚戈的记忆,这才缓缓记了一些模糊的细节:“是你第一次看到花的真实模样的那次吗?”
“对。”
他说着,将剥好的晶莹蟹肉放到柏妮丝面前,指腹抹过纤薄刀刃上的痕迹,放在一旁,双手十指交扣着:“那时候,你朝我抛过来的就是玫瑰。”【1】
所以他把这种花选为了自己的图腾。
因为那一刻,是他自我情感复苏的瞬间,万物都在他眼里跟随着逐渐复活过来,也是他作为蒂亚戈而存在的起点。
哪怕对柏妮丝来说,选择玫瑰只是一个连她自己都不再记得的巧合。
这个认知让柏妮丝有些愧疚,还没来得及想好该说些什么,一阵急促的细微水流如微风般擦过她的皮肤。紧接着出现的是潮灵,她手里捧着一枚传音海贝,说是加百列那边有紧急消息传递过来。
柏妮丝听了一会儿,发现是关于追捕怀亚特的消息汇报。但是让她尤为惊讶的是,警卫处的这次行动竟然失败了。
“他好像提前知道我们会那几处地方埋伏,所以我们碰到的只有陷阱,并没有找到他本身。”加百列说。
“格兰德尔被抓,他会猜到我们的计划也正常。”蒂亚戈并不意外地说着,又问,“大家都没事吧?”
“谢谢冕下关心,都没事。只不过……现在暂时又没有足够的追踪线索了。”
加百列说完,略一停顿后又继续补充到:“警卫处会在这几天加紧追查,如果有任何新的消息,我会立刻汇报给您。”
“辛苦了。”
看着那枚传音海贝缓缓合上后,柏妮丝不自觉地皱起眉尖,转头望向蒂亚戈问:“那要再去审一遍格兰德尔吗?我们目前除了他,也没有别的信息来源了。”
听了她的话后,蒂亚戈略微摇摇头:“现在不行了。”
“为什么?”
“他已经死了。”
这个回答让柏妮丝相当惊讶,甚至被对方那种过于平淡的语气给弄得有点没反应过来。
在一连吃掉面前的十来只青蟹后,她终于再次抬起头,看着身旁正为她熟练剥除着虾壳的金发人鱼,谨慎问到:“他惹到你了?”
蒂亚戈愣一下,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有些无奈地笑笑:“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
柏妮丝,“……啊,这个。”
看着她立刻心虚地移开视线,还迅速低头用海螺肉塞满嘴假装说不出话的样子,蒂亚戈安静地注视了她片刻,然后伸手捏住她被塞得圆圆的脸颊,迫使她睁大眼睛望向自己:“你之前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这个问题他其实已经想过很久了,只是从未有机会像今天这样自然直白地问出来。
过于触发求生欲的问题,让柏妮丝忍不住开始以惯性思维去思考,扒拉出一堆显然对方不爱听的漂亮话涌到嘴边,最后和着海螺肉一块艰难咽下去,只干巴巴回答出一句:“看就是……觉得你长得好看。”
能看出来她说的确实不是假话,但是和蒂亚戈预想的回答也相差得太远。
他缓慢眨下眼,像是有些不解地重复:“长得好看?”
“……嗯。”柏妮丝抓起一只蟹脚放在嘴里咬得咯吱咯吱,视线忍不住乱飘。
沉默两秒后,他如往常般温和地微微笑起来,再次问:“比你收藏的那些宝石珍珠还好看?”
这个问题太要命了。
柏妮丝瞳孔地震了一瞬,语气飘忽地回答:“那,以前是觉得……其实也,应该差不多吧。”
“那现在呢?”
“现在……我,可你刚刚明明问的以前。”
知道她肯给出这样的回答已经实属不易了,所以即使还有些遗憾,但蒂亚戈并没有要继续逼迫她的意思,只凑近对方,吻了吻她还沾染着海息珠清甜气息的嘴角:“等你吃完了,我带你去看一些东西,是关于格兰德尔的。”
“好。”
很快,早餐结束后,柏妮丝便跟着蒂亚戈来到观测中心,看到了格兰德尔死亡前的最后一段记录。
从那个不属于她记忆,却和她有着一模一样外貌的身影出现开始,柏妮丝的脸色就变得格外难看。直到目睹她在虐.杀了格兰德尔后,还朝头顶的全视之眼动作轻挑地抛出一个吻,再从容不迫地离开了关押室,柏妮丝的视线仍然没有从水晶池里的画面上移开。
半晌后,她总算回过神:“能将这个地方放大看看吗?”
她指的是画面中,另一个柏妮丝的脖颈处。
蒂亚戈知道她的猜测,于是在将画面放大的同时,主动解释道:“确实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当时看到的时候也很惊讶。”
因为戴在那个柏妮丝脖颈上的,也是一枚冰蓝的鱼鳞,和她自己那条一模一样。
“可是,我之所以能自由进出关押室,就是因为这个吧?”柏妮丝一边说着,一边不自觉地摸了摸脖颈上鱼鳞吊坠,指尖传来熟悉的沁冷光滑触感,让她在本就冷气充足的大厅里感到一阵脊背发凉,“为什么她也能?难道……她戴着那个,不是假的?”
但如果不是假的……她又是怎么得到那片鱼鳞的呢?
“还有这里。”
蒂亚戈伸手在水面上轻轻一扫,画面在波纹扩散中迅速破碎开,然后重新凝聚成型:
时间来到午夜,柏妮丝的身影再次出现。
从进入关押室开始,她便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挨个停留寻找过去,直到来到了格兰德尔所在的那一间。
“你看,尽管她知道关押室的位置所在,但是和你的状态不同,这个冒充者显然并不知道格兰德尔被关押的确切位置,所以才会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过去。”蒂亚戈分析着,“这说明,她并不是完全掌握了我们的信息。至少,所有确切知道格兰德尔关押位置的生灵都可以被暂时排除嫌疑。”
“可是她身上戴着的那个项链……”
柏妮丝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忽略这一点:“为什么她也会有?”
“关于这一点,我也有仔细考虑过。”
蒂亚戈说:“我确实不曾将它送给过除你以外的任何生灵。但是联想到我当初将它送给你时,还一起发生过的其他事情,也是说得通的。”
“什么事情?”
“这其实并不是我第一次送你的那枚,不是吗?”
“可是第一次那个已经……”
柏妮丝说到一半,猛然反应过来:“当时那枚鳞片是在我和魔镜打斗的时候被弄掉了,然后你才说再送我一个……所以,你的意思是,当初被弄丢在勘察加的那枚鱼鳞,其实是被她捡到了?”【2】
可那样的话,不就意味着那个冒充者其实一直都在跟着他们?
这个猜想实在太过可怕,让柏妮丝感觉实在有些难以置信。可蒂亚戈看起来却接受得很坦然:“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
是啊,只要不顺势怀疑到她身上,这确实已经是唯一的解释了。柏妮丝看着水晶池里的画面,眨眨眼后,又望向身旁的金发海神,第一次极为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在被一个人全心全意地信任着,哪怕目前所有线索都是对她极为不利的。
将池水中的画面重新抹去成无,蒂亚戈坐在沙发上,双手扣握着:“不过我想不明白的是另一点。明明她那时候已经伪装你的样子混进关押室,可为什么只杀了格兰德尔就离开了?”
被他点醒后,柏妮丝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不对劲:“是啊,都混进来了,难道不应该把事情越搞越大,这样才会对我更不利吗?”
可看那个冒充者的样子,她好像只是故意想让自己的所作所为被全视之眼记录下来,并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
这种行为很奇怪,甚至某种程度上很像一种试探。
但是究竟对方想要试探些什么,柏妮丝不能肯定,只是隐隐觉得,也许后面还会有更多类似的事情将接二连三地爆发出来。
她闭上眼睛,叹口气,感觉自己的手被一种熟悉的温度包握住。
“别担心。”
蒂亚戈对她说,语气中有一种让人忍不住想要去依赖的安心:“我们在一起。”
“嗯……”柏妮丝近乎无声地回应着,同时轻轻握住对方。
……
就像柴郡猫说的那样,这场雨果然连绵持续了整整三天,然后天空才开始逐渐放晴。
虽然不知道柴郡猫每次关于天气变化的消息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但是在由现实多次验证了其真实性后,柏妮丝有理由怀疑这是他从丽贝卡那里听来的二手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