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着,?着实让人生气。
可现在,重要的不是生气泄愤。
玉桑暗暗吐一口气,放下捂耳朵的手,?退开一步,直背扬首。
俨然一副神圣不可侵犯之态。
“韩大人,请你慎言。”
韩唯单挑眉毛,戏谑味道更重:“原来你认得我?”
玉桑心头一跳,?想起自己已不是太子良娣,与韩唯更无交集。
几次见面,?她都是默默无闻站在一旁的小婢子。
这样脱口而出他的身份,好似一直在暗中留意他,?对他十分熟悉似的。
也难怪他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得意又轻蔑。
玉桑不由想起自己重生回艳姝楼那一日。
当时她心中忐忑不安,?又惊又乱,琢磨起上一世太子和韩唯到底谁输谁赢,?且得出一个赢者为友输着为敌的结论。
事到如今,?她方才醒悟。是输是赢,?都影响不了太子对她心存怨恨,?也改变不了韩唯对她的轻视。
面对这样两个人,?她能全身而退就算圆满,?还奢想什么友善?
是她片面了。
玉桑镇定下来,平声道:“方才在门口时,?韩大人风姿绰约引人注目,?若还识不得,也太不将大人放在眼里了。”
韩唯眯了眯眼,觉得有趣。
她被挂牌叫卖那日,亲眼见到他与太子同时叫价。
后来,她偷上曹広的船,?被他撞个正着,反应极快的逃了。
今日,她连稷夫人都敢假扮,还扮得底气十足,丝毫不慌。
心机十足,不算太蠢。
韩唯毫不怀疑,无论她知不知道太子的身份,都已攀定了这根高枝。
可这样一个女子,想要在东宫立足,根本是天方夜谭。
太子近来小动作太多,怕是必定会做点什么。
她这份心思,或许可以一用。
韩唯笑了笑,负在身后的手松开,握着扇子轻轻敲击掌心:“假扮一日稷夫人,玉娘子便已这般用心,若叫你做真正的稷夫人,岂不是做梦都要笑醒?”
玉桑想,他大概是没等到有心人来戳穿这件事,便忍不住自己来戳。
她轻轻笑起来,委婉提醒:“今日应府摆宴,韩大人身为座上宾,离席太久怕是不妥……”
韩唯忽然又往前走了一步。
玉桑正欲再退,已至跟前的男人忽然压低声音:“或许你还很庆幸当日带走你的是他。又或许,在你真正尝过这条路的艰辛后,同样会后悔,当日带走你的是他。”
玉桑眼珠轻动,眼帘慢慢抬起,长长的睫毛下,黑瞳如星眸明亮。
迎上男人目光的那一刻,她想起前世苦心接近他的事来。
那时的韩唯,年近而立手握重权,在朝中如日中天。
发妻病故后一直未再续弦,多少女子既觊觎他,都不敢贸然动作。
恰逢圣人携众臣前往行宫避暑,太子为哄她开心,自是带她同行。
玉桑时间紧迫,顾不得扭扭捏捏,稍稍打听了一番便直接出击。
事实证明,在对待女人的态度上,太子与韩唯简直不是一个水平。
在太子面前如鱼得水的玉桑,到了他面前频频碰钉子。
好不容易在藏书阁成功守株待兔,三两句便被他逼到角落。
明明是她在挑逗,却见他嘴角化开一抹笑,融去一贯的冷厉,眼神恣意在她身上游走,反向挑逗:“招惹我?”
那一刻,玉桑在他面前呼气都要分成三段完成,小心翼翼。
时移世易,同样是这个男人,同样是暧昧的距离,玉桑的心境却四平八稳,全无面对太子时的谨慎小心。
很显然,如今的韩唯,同如今的太子又不是一个水平。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世上的事,果然会在某一刻达成微妙的平衡。既注定成不了同盟友人,有些恶气,不妨趁机出一出。
玉桑朱唇轻翘,弯起一个韩氏同款讥讽笑,下巴微扬时,攒出原汁原味的轻蔑。
少女微微俯身,携清香扑面,嗓音柔软,话语尖酸——
“大人这番话,到底是预测奴家可能会后悔当日是被郎君带走,还是大人希望奴家后悔当日不是被你带走?”
韩唯眼一动,脸上那点笑意淡去,目光带上审视。
到底是她原本就大胆,还是因为跟了太子,短短数日就养出这幅性子?
玉桑说完,直起身子,冲他盈盈一笑。
“你我本有缘,奈何你没钱,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仅此一点,我便没有后悔的道理。”
玉桑偏偏头:“大人若真的耿耿于怀,有这个功夫同我一个小女子斤斤计较,不如好好反省自己到底差在哪里……”
玉桑每多说一个字,韩唯的脸色便阴冷一分。
说完,她错开韩唯就要往外走去,韩唯眸色一寒,抬臂作阻。
破风之声自外贯入,寒光一闪,韩唯心头猛跳,明明要阻拦的手臂改为勾住玉桑将她往旁边一推。
笃的一声,寒光定住,竟是把斜斜钉入矮屏的匕首。
锋刃入木寸许,倘若目标是人的手臂,怕是早已刺穿……
一个高大的身影自外而入,负手踱步,从容不迫。
玉桑在看到那把匕首时,已经一把推开韩唯,退开两步。
这种时候,谁也没功夫细想刚才的举动,韩唯回首,只见太子刚好在几步之外站定,面容带笑。
“远远瞧着,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的登徒子,出手便快了些。”
太子的目光敷衍的在韩唯身上瞄了瞄,旋即落于韩唯身前的人身上,话比目光更敷衍:“韩大人没有伤着吧?”
韩唯万万没想到,太子敢动手。
饶是这匕首未伤及他分毫,可此举已然过了。
先是暗中动手频频破坏,如今直接明目张胆挑衅。
韩唯冷冷一笑,正欲开口,余光忽然瞥见一抹娇俏的身影从身边略过,直奔太子身边。
“郎君,你来了就好了……”少女庆幸的语调,让韩唯眼角微跳,心生不好的预感——
难道太子是故意让这个妓子几次三番引他注意,又让她故意在此被他发现,制造独处。
她出语激怒他,让他与她产生肢体触碰,再让太子杀过来,巧立名目对付他?
韩唯这才看清玉桑的衣裳都湿了,袖口那处还贴着肌肤,仪态全无。
见到太子非但不慌,更是一改刚才的态度,柔弱的奔过去……
他甚至可以猜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还好太子来得及时,他无礼唐突,要轻薄于她。
仿佛是为了验证韩唯的猜想,玉桑的小手轻轻拽住太子的袖子,柔柔道:“还好郎君来得及时,否则妾身便拦不住韩大人了……”
韩唯心头沉冷,暗道不该,竟被一个小女子摆了一道。
他眼一动,望向太子,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让自己冷静下来。
也罢,自从来了益州,他们明里暗里也算交过数次手。
倘若太子真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置他于被动,他也绝非坐以待毙之人。
然而,太子由始至终都没怎么看韩唯。
他的目光落于依偎身侧的少女身上,嘴角轻掀,语气像是在看一场好戏,暗含笑意:“哦?这话怎么说?”
玉桑半张脸都躲到了太子肩膀后,瞄一眼韩唯,弱声道:“艳姝楼后,妾身与韩大人有过几面之缘,因几次见面,妾身都侍奉在郎君身侧,韩大人便知是妾身在伺候郎君的起居饮食。”
“方才妾身不慎弄脏衣裳,前来整理,恰好偶遇韩大人。”
“韩大人瞧见妾身,立马就想到郎君,这才找了过来。”
“妾身也才晓得,大人担忧郎君病体未愈,又颠簸在途,遂替郎君搜罗了些补物。”
“到底是在别人家做客,韩大人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提郎君的病体,便让妾身于宴后去取,可是……”
娓娓道来的少女似是急了,脸蛋红扑扑的,那急里带羞的眼神,写满了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
“韩大人准备了五十斤鹿茸,五十斤熊掌,连昂贵的红参都有三十株……”
“郎君一直教导妾身,不可背着郎君随意收取他人之物。”
“妾身长这么大,连五十斤鹿茸熊掌有多少都不知道,哪里敢取呢……”
“可韩大人关切意重,心意已决,一定要妾身替郎君取来。”
“妾身一急,便同韩大人有些拉扯,叫郎君误会了……”
韩唯在听到“补物”两个字的时候,已经呆住。
待玉桑作羞臊状说完这些,他两眼眼角同时疯狂抽搐。
相较之下,太子就要镇定多了。
这么些日子来,他都听了她多少瞎话。
而他更在意的是,她对韩唯的态度完全不同了。
所有他猜测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看着身边睁眼说瞎话的少女,太子的眼角眉梢都浮起笑意。
这点小事还转不过弯,哪里配做她今日的戏搭子?
是以,太子转眼,悠悠看向韩唯,呵笑一声:“原来,是这么回事。”
韩唯仿佛意识到什么,额角连抽三下:你们……
太子伸手扶住玉桑的腰,“桑桑年纪小不懂事,若有冲撞韩兄之处,稷某代她赔个不是。”
韩唯指尖微微一颤,像是终于找回知觉。
他沉下气,对太子搭手一拜:“稷郎君言重,小事而已。”
然后,就听太子话语一转:“不过,既然是韩兄一番心意,稷某便却之不恭了。”
韩唯眼神轻动,看到躲在太子身后,探出半张脸的少女笑容狡黠。
朝堂之上,多得是一个个揣着明白装糊涂,共唱一出闹剧的时候。
可是在远离朝堂之地,韩唯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形。
各自心知肚明,却又不得不按照这个离谱的本子唱下去。
毕竟,呈口舌之快敲诈鹿茸人参这种事,但凡要点脸的王孙贵族士大夫,都不会开这个口。
而当敲诈已成事实后,也不会有人揪着个中逻辑真相来辩白推脱。
丢不起这个脸!
韩唯用了小半刻才从这种离谱的局面里缓过神来。
且不说补物是怎么回事,但说刚才太子丢来的那道暗器,寸劲十足,隐蓄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