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小雪沾衣便化,已到了下雪的日子了。
这种时节,一直是贺子君顶顶煎熬的日子,他之前半月有余的牢狱之灾,当初发作了一通,到这时更是不敢放过他,从后半夜开始,他的腰脊就针扎似的疼,更有无尽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刮来,一直往他骨头缝里钻……他忍了许久,疼出一身冷汗,还是把廷玉闹醒了。
这后半夜,主仆二人就没一个合眼的,廷玉给他捏揉了半天,就是希望他好受些,好容易习惯了这密密扎扎的疼,一声鸡鸣,天又快亮了!
贺子君嗓音嘶哑,他按着后腰,慢吞吞地道:“天色不早了,收拾起来又是一大通,得赶紧了,不好叫人家陈老板等急了!”
案头放着一套红艳艳的喜服,他是做的人家续弦,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的根本没必要,于两家而言,这算不得多大的喜事,反倒是前几日刚上路的货更要紧些,陈茹坐镇盯着,大概不会有差错!
廷玉脸上是硬挤出来的喜色,到底今天是少爷的大喜之日,再不高兴也不能哭丧着脸,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脆生生地应道:“哎,少爷放心,廷玉肯定把你伺候得妥妥帖帖的,你就放心吧!”
沈一鹭这天休沐,她换了身常服就打着伞去了媒人馆。
前日听安宜之说媒人找对了亲就结成了一半,她当初娶亲时找的是李大媒,可是省了她好一通折腾,不过年底成亲的人家多,要想找他办事得提早定下来……沈一鹭想着这一堆事儿,一晚上都兴奋得没睡好,不过早上依然精神的很。
她伸手接了细雪,不过须臾便化成了水,她愉快地想着:今儿出门的早,等下和李大媒谈妥了,还能去找子君聊会儿,这天气喝点热茶赏赏雪倒称得上雅趣了,他上回说他就会一道菜,是他爹爹生前教他的,味道还不错……唔,要是能哄着他做来尝尝就再好不过了。
媒人馆还没开张,但里头已经热闹地忙活起来了,李大媒在里头指挥着一众人准备东西,就在刚才,陈大老板派人递了话,装货出了点事,她解决完了尽量赶过来,但婚事还是照常进行。
按说这种事不该应下的,但谁让人家的钱多呢,李大媒咬咬牙,想着一会儿到了时辰就去贺家接人去,等到夫妻二人拜堂还要好些时辰呢,不急!
“李大媒在吗?”沈一鹭收了油纸伞,探身来问。
李大媒忙得脚打后脑勺了,哪有功夫理她,干脆睁眼说瞎话,“不在!”
沈一鹭闻言望去,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穿着喜庆的红褂衫,是个媒人打扮。只见他一手叉着腰,一手指挥着底下的人,气势足的很,让她不由联想起贺子君,她微微笑了下,走上前去,“那他什么时候来?”
东西准备的差不多了,李大媒这才有空把目光往她身上挪一挪,这一挪不要紧,当下发现这来人是渝州城的父母官——沈大人,他心生惊诧,这沈大人怎么找上他们媒人馆了。
他开门做生意,不敢得罪这一方父母官,拿了最恭敬的态度,冲沈一鹭福了福身,“沈大人,是有什么事吩咐吗?”
沈一鹭心情好,甚至跟他开起了玩笑,“终身大事算不算?”
也是,来他媒人馆,又没带个衙役捕快,除了这种私事还能是什么,李大媒觉得自己真是忙糊涂了,不过这沈大人动作也着实够快,才来渝多久啊,就有看上眼的公子少爷了。
“这个好说,沈大人先里头坐!”
“不用,我站这儿看着,你先忙你的吧!”
沈一鹭现在看别人的婚嫁用具,也能把自己看得兴致高昂,看不新奇的东西,还时不时要过去问上一句,好容易这拉拉杂杂的东西都清点完了,就差一个李大媒便可整装待发了。
李大媒看看时辰还早,还有空坐下喝口水,便邀着沈一鹭坐下来聊几句,“大人,是想与哪家结亲啊?”
沈一鹭未语人先笑,倒是爱极了这一刻的问话,“贺家!”
李大媒一愣,最近有这喜事的,怎么全信贺啊!
他疑惑道:“哪个贺家?”
沈一鹭端了茶盏,用杯盖拨去浮末,才颇为兴奋地道:“城南的贺家,我要求娶的人是贺子君!”
“咔嚓”一声,李大媒手上的茶盏碎了一地。
“怎么可能,他今天嫁人啊!”
28
好在他没穿上嫁衣,晨起时的一阵痉挛,裤子又不可避免地湿透了。廷玉揉着他的小腹,替他排尽水府里的积液,完事后,又拿过备在一旁的热巾帕,替他擦拭着下体和残腿。
因为天生肢残再加上从没用到过,贺子君那两条残腿又细又小,上头只有薄薄一层皮肉覆着着,但好在生得光滑圆润,除开先前伤口溃烂留下的伤疤,并不见任何可惨的痕迹,而这细小得不盈一握的残腿,仔细去看时,还能看见里面骨头的模样,一场痉挛过后,他寸余长的腿骨带着丁点皮肉,仍不可自抑地抽动着,像是筛糠,可怜极了!
廷玉用热巾帕捂了一会儿,愈合不久的粉色嫩肉更加嫣红,一会儿要绑木头腿,少爷这样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廷玉搓热了手,给他捏了好一会儿,待掌下的腿重新恢复瘫软,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贺子君望着廷玉,温声开口道:“廷玉你跟我这么久,年纪也长了,我顶喜欢看你做事,体贴又细心的,谁娶了你那是她家的福分,等过些日子,我给你找你好人家,你嫁过去了,就不用再做这服侍人的事了!”
廷玉哪里肯答应,他又气又恼地道:“少爷,你什么意思呀?!一嫁人就要赶我走吗?!”
贺子君摸摸他的头,“给你找妻主,还不好呀!”
“不好,廷玉要一辈子跟着少爷!”
贺子君仰头望着木梁,没再说话。
找个良人,替她生儿育女,他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廷玉跟了他这么久,他打心里把他当作了家人,自己得不到幸福,看廷玉过好,也多少能慰藉自己一些吧!
沈一鹭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的媒人馆,她顶着一身细雪奔去贺家,远远便见大门口挂了两只大红灯笼,渝州城里的风俗——有喜事,挂灯笼,那李大媒没撒谎!
临近贺家大门时,沈一鹭撞见了安宜之。
“我正找你呢,贺子君今天要跟陈茹成亲,你知道吗?”两人瞒得滴水不漏,连沈一鹭这么精明的人,日日与他见面都未看出端倪来,安宜之今晨偶然得此消息,便急着来通知她了,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我知道了!”说罢,径自快步去向贺家。
沈一鹭眉目沉郁,脸冷得比这绵绵细雪还要刺骨。
安宜之看了一阵心惊,怕她震怒之下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傻事,她忙翻身下马,一抹脸上的雪水,拦住她怒道:“沈一鹭,你要干什么?!”
沈一鹭一把将她推开,冷笑着丢下一句,“找人算帐!”
安宜之看她这架势跟土匪抢亲似的,根本拦她不住,左右权衡了一下,终是一咬牙折身去了衙门,先找人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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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媒带着一堆人刚走到贺家,就碰见沈大人抱着新嫁郎冲了出来,这一次,李大媒算是遇见他媒公生涯最大的挑战了。
他在门口愣了一会儿,四周的人也全都等着他发话呢,李大媒的铁招牌不能砸,他一咬牙,脸上扬着喜庆的笑,高声唱道:“接亲礼成啦!”
像是一声密令,所有人跟着他这一声高唱,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按部就搬地吹吹打打起来,沈一鹭转头看了他一眼,没多说话,倒是贺子君揭了红盖头,瞪着一双秀目,要把他生吃了一样。
外头细雪愈下愈大,沈一鹭把人抱到小轿里,临走时猛地转头,一手指着他警告道:“回头再跟你算帐,现在给我老实呆里头!”
贺子君坐不稳当,两手死死撑在轿厢上,一双秀目透着红,此刻正死死瞪着沈一鹭,“沈一鹭你有病吗,找谁不好非得找我!”
“对!有病也是你给逼!”说罢,她狠狠一甩轿帘,压着人兜头吻了上去,这个吻携着暴怒与愤恨,沈一鹭像在惩罚他又像在惩罚自己,不过须臾,唇齿间便有了腥甜的血腥气,也不知是他俩中哪个的。
一吻便,贺子君的呼吸已乱。
沈一鹭的拇指轻轻压在他的唇上,似从前耳鬓厮磨时的甜蜜,可转瞬她又狠狠一捻,有细小的血珠沁了出来,“贺子君,骗人是要付出代价的!”说完转身出了花轿。
外面又吹又打的,闹腾的很,贺子君却什么也听不进,他摇摇晃晃地松开一只手,按上自己扑通跳个不停的心口,半晌扬了唇角,露出这大喜日子里第一个笑!
代价?还有什么是比亲手斩断他们之间所有可能更大的代价?!贺子君想不出,他闭了闭眼,谁都不知道,沈一鹭刚才一身湿衣地冲进来时,他的心瞬间鲜活了过来,砰砰跳个不停,比任何时候都闹得凶!
他是还没死心吧!
安宜之从衙门带出的人撞进了迎亲队伍,这场婚事成了渝州城有史以来最混乱的一次,听见动静的老百姓纷纷驻足观望,探究问询之声不绝于耳,而当他们看见沈一鹭时,好奇心猛地攀至顶点,纷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气氛一下热烈到极点!
沈一鹭一身黛青常服,此时正湿漉漉地贴在她身上,看着那如竹的身姿更加挺拔了,她弃了油纸伞几步走到路中间。
“停下,我有话同诸位说!”
沈一鹭并未高声呼喝,但她这话甫一出口,在场诸人全都停下了动作,全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到她身上。
“三年前,我奉先母之命来渝州完成婚约,可惜阴差阳错地未能如愿,没想到今天倒是如愿了,在场诸位给我作个证:城南贺家的贺子君,与沈某在今时今日结为夫妻,两家从此约为婚姻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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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整个渝州城的百姓都成了他俩的证婚人。
大红花轿一摇一晃地让人一路抬进了府衙,贺子君让人扶进了里屋,他艰难地坐在榻边等着沈一鹭,腰上是廷玉替他绑上的束腰,下围倒还好,没知觉便觉不出疼了,但上围勒得他呼吸艰难,他身上不舒服,头脑也昏昏的。
他和沈一鹭就这么成亲了?他坐在这儿是等着跟她入洞房吗,可现在还是白天啊……不,不是白天也不成,他今天明明是要让她死心的!
想着想着,眼前忽然一黑,李大媒的声音适时地传来,“贺少爷,红盖头不能再揭了,沈大人一会儿可要来揭的,你再坚持一会儿!”
说完他就带着人关门出去了,屋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可贺子君的一颗心却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然一阵喧闹,他的心猛地一紧。
“不用了,这亲成的早没了规矩,你们拿上赏钱就回去吧!”门外是沈一鹭透着倦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