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三年后,一纸加急任命书传至青州。
沈家大宅内,沈一鹭望着那上头白纸黑字写着的“渝州”,微微笑了下,贺子君,这一次我来,说什么也不会放过你了!
渝州城近日风声鹤唳,而这一系列事情的发酵,根本叫人措手不及,先是上缴朝廷的粮秣迟迟不达标,细察之下才发现是稻田锐减,大半稻农让人煽动着改种了桑树。可眼瞅着马上就秋收了,稻田里没了金灿灿的稻谷,反是一棵棵青叶尚存的桑苗。
这丰收的季节里,稻农们却眼睁睁看着自家陈粮越来越少,当最后一米筒下去,舀上来不足半筒的米时,渝州城里半数稻农慌了,个个闹将起来,一路闹到奉命收粮的京官跟前,这么多人要饭吃,没了粮怕是要成了为祸四方的流寇,此事非同小可,那京官哪里瞒,一纸奏折上达天听!
当今也是雷霆手段,短短半月前任知府一朝让人扒了官服,其下官员们更是该抓的抓该砍的砍,青石砖上血迹暗得发黑,而牵扯其中的商人更是不知凡几……这当口,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望着这新上任的渝州知府!
沈一鹭赴任十分低调,跟三年前别无二致,一身藏青布衣,一个灰扑扑的包裹便是她全部家当了,当她扣开知府宅邸的大门时,若非及时祭出文书,她这穷酸样差点让人给轰出去!
这般不走寻常路,即便消息再灵通,许多人也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而收到请帖的大小商贾们更时一头雾水,摸不着这新任知府的性子,又都想去探探虚实,便都按着请帖上的要求前去赴约,只是众人心底究是是何想法便无人能知了!
沈一鹭一出场,底下候着的人便是一愣,这般年轻,分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怎么解决得了渝州现今的危险局势,倒是贺一泓看到是她时眼睛猛地一亮!
沈一鹭没料到会在这儿见到他,等看清他身前坠着规模不小的肚子时,更是大吃一惊,不过她生性淡然,未曾表露分毫,回头吩咐人给贺一泓特地换了张高背的椅子来,才招呼众人重新落座。
席间她倒没说什么跟此次大案有关的事情,反倒和这大小商贾聊起渝州的风土人情来,悠闲的根本不像是来给他们下马威的,不少人放松了警惕,暗笑自己先前太过紧张,这新任知府不过是个没什么大用的绣花枕头罢了!
如此一来,一顿饭下来倒也宾主尽欢,临走前不少人又开始大显神通,变着法儿地给沈一鹭送礼,沈一鹭也不推脱,一一含笑收下了,叫人手捧着送去库房,那架势似足了那些横征暴敛的贪官污吏。
等人都走了,贺一泓才挺着大肚子走到她跟前,笑眯眯地说:“戏演得不错,我估摸着那些家伙现在心里肯定乐开了花!”
沈一鹭目光在他圆滚滚的肚子上一扫而过,“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在演戏,万一我就立志当个压榨百姓的贪官呢!”
贺一泓撑着后腰,笃定道:“贺子君还在后面大牢里呢,你要想和他当一双亡命鸳鸯,倒是可以这么试试!”
沈一鹭大笑,心道当初阴差阳错的,若非先碰见了贺子君,说不得他俩现在也成了夫妻。
“你先回去歇着吧,有情况再通知你,我现在看你这肚子有些害怕!”
哪晓得她都这样说了,贺一泓还挺着个肚子朝她逼近,嘴里更是直接嚷嚷开了,“我肚子怎么了,你以后和贺子君成亲了,他还能不给你生小孩?!而且你是不是傻啊,我留到这最后能干嘛呀,还不是叫你带我去看我妻主!”
沈一鹭挑眉,“我个私分明的很,你想走关系可不成!”
贺一泓要气死了,虽然知道沈一鹭是新任知府,但他家妻主被抓进来有大半月了,之前他一直想法儿去见她,一直没能成功,现在眼瞅能见着了,却让沈一鹭一口回绝了,他能不气吗,而正在这当口,一个极其眼熟的人影冲了过来,不是廷玉是谁!
“沈小姐,我家少爷醒了!!”
贺一泓气得肝疼,身前的大肚子跟着颤了两下,他气势如虹地指着沈一鹭大骂道:“你屁的公私分明,根本就是个假公济私的昏聩之人!”
回应他的只有沈一鹭如风般消失的背影,要不是他现在怀有身孕,一定追上去把人好好骂上一通。贺一泓挺着大肚子这么久,腰早就酸得受不了了,好在廷玉有良心,见他面有不豫,把他搀到一边坐下了,总算没有对不起他这三年的心意!
20
沈一鹭去到里屋时,贺子君怔怔地躺着发呆,见到是她竟也不意外,反是带着一点怅然若失地开口道:“沈一鹭我好久没梦见你了,是不是你知道我要死了,才入我梦来见我最后一面?”
他双颊消瘦,一双桃花眼更是大而无神,他似是让这场牢狱之灾彻底催毁了精气神,沈一鹭见他这般心底又酸又痛,把搂入怀中轻拍了两下,“这么想我,当初又为什么撵我走?”
这句话好似带刺的长鞭,抽得他浑身猛地一颤,良久他才低着头小声嗫嚅道:“我骗了你啊,跟你有婚约的不是我,是贺一泓……而且你都看到了,我不仅没有腿,甚至连最简单的自主排泄都做不到!你恶心我,不愿娶我,是当然的,可是我不想听你亲口说那些话,我……”
贺子君情绪有些失控,他伏在沈一鹭肩头默默流着泪,大约是哭得狠了,到后来他竟不住地咳了起来,沈一鹭犹记几个时辰前把他从大牢里抱出来的样子,呼吸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停止,力气稍大些他就会在她手里碎掉……沈一鹭听着他一声接一声的闷咳,心里难受极了,她轻轻拍着他,好一会儿他才彻底平静下来。
“子君,我没有不想娶你,更没有恶心你的意思,你当初那般绝决的叫我走……”说到这儿,沈一鹭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才微笑着道:“这一回,我说什么都不会再走了,你是我没过门的夫郎,未来的知府主君呢!”
贺子君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不对,他挣扎着支起身,可瘦弱的双臂根本不足以支撑起他瘫软的身躯,只是离开半寸便又重新栽倒在沈一鹭怀中。
“真的是你?”
沈一鹭微微笑了一下,低头,然后像三年前那样轻轻吻了吻他眉心,才低声道:“对,是我,我救你来了!”
廷玉很煞风景地闯了进来,嘴上又惊又喜地叫着,“少爷,沈小姐成了咱们渝州的新知府了,咱们贺家有救了!”
贺子君神色淡淡的,垂眸敛去眼中多余的情绪,“廷玉你来扶我,沈大人仁义,顾念着三年前的那点情谊施恩于我们,我们却是要守规矩的,贺某废疾之人,大人该当敬而远之,何况……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不该破例将贺某从牢中救出!”
贺子君字字句句都是要与她撇清关系,沈一鹭焉能不气,“你都病成这样了,我再不把你从大牢里救出来,你现在哪还有精神说这些话来气我!”
贺子君眸光微动,手上却执拗地用着力,几次都要翻到地上去,亏得沈一鹭眼急手快才没把他摔了,只是如此一来,沈一鹭也颇感无力,叫来廷玉接手便出了门去。
沈一鹭一走,里屋便只剩贺子君主仆二人,与方才沈一鹭在时不同,贺子君明显萎靡了下去,强打的精神随着她的离开彻底不见了!
廷玉抱着他,又是心疼又是急切,“少爷,你都在做什么呀,沈小姐心里分明还有你呀,你这样拂她心意,她要是恼了可怎么办?!”
沈一鹭深深喘了一口气,像要借此汲取力量一样,他呼拉一下揭了被子,所有的不堪与丑陋全都暴露了出来!
近一个月的牢狱之灾,在他身上留下无可抹灭的痕迹,因为无人服侍,他便解不能,滴漏的尿液浸得他胯间的软肉红肿可怖,而痉挛发作时,两条畸形的肢体在粗糙的地面久经磨擦,已然发黑溃烂,散发着一阵阵难闻的腐烂之气!
“她这般优秀,青云直上是迟早的事,我即便昧着良心同她在一起了,也会成为她人生中最大的污点,廷玉我不能那么自私,不能那么做!”
21
那天从知府大人席上下来的人,后来才清楚地明白何为雷霆万钧的手段,至于绣花枕头的断言,个个想都不想再想。
贺子君养病的这些日子里,她逼得家有屯粮的富商一一表态,以两北贺家为代表的出手便是十万石,稻农算是安顿好了,而煽动稻农改种桑树的幕后黑手也让她给揪了出来,一干无辜之人洗清了罪孽,自当对她千恩万谢,而因此受到牵连的当然是怀恨在心!
这天,沈一鹭早早来同贺子君说道别,说自己要去郊野视察,以防有人胆敢在这救命的粮食上动歪脑筋,贺子君没什么表示,可看着她的笑颜,他的眼皮却一直跳个不停!
贺子君一直在安慰自己,这次的事情已经接近尾声了,哪里还会有变故,但他的直觉又一向很准,他终究不放心,抱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心里,派了几个常年押镖的女人跟过去,可眼看着日头没了,沈一鹭却还没回来!
一直到月上柳梢头,沈一鹭还没回来,贺子君等得越发心焦,晚膳冷了又热,早已失了原来可口的味道,廷玉劝了他好几次,他都一口吃不下,终于前院传来纷杂的响动,他再顾不得其他,令廷玉推他去前院。
当看见她全须全尾地出现时,他的心才悠悠落下一些,他压在扶手上的手指捏紧又松开,他隐在花厅一角,再三确定她身上没有伤处后,才小声吩咐廷玉送他离开。
“少爷,沈小姐看见咱们了!”廷玉略带兴奋道。
果然下一刻,沈一鹭就赶至他跟前了,“子君你在等我吗?”
贺子君倒没否认,“是,以后出远门多带些人,你现在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呢,没必要委屈自己!”
他难得这样关心自己,沈一鹭哪里还是淡定得下来,脸上扬着的笑把天上的月亮都比下去了,“子君你说的在理,我就是还不习惯那么多人跟着我,不过我也不是那等要排场的人,方便做事即可!”
贺子君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显然不赞同,但他再多说便是不合身份了,他微微欠了下身,举止得宜,堪称完美,“沈大人外出辛苦,还是早早休息的好,贺某不便打扰,先行告辞!”
“贺子君,你非得这么和我说话吗?!”沈一鹭怒道。
贺子君坐得久了,已经不大能坐得稳,他暗自忍耐着,却把话说得掷地有声,“那好,沈一鹭我只说这一遍,你听好了!”
廷玉隐隐猜到他家少爷要说什么,他想阻止却来不及了。
“你当初拿着那弯月玉佩,我便猜到你身家不菲,至少也是和贺一泓他们家旗鼓相当的。我商人作派,看到有利可图,自要把你这傻子骗得团团转,而你一旦娶了我,你万贯家资易主便是迟早的事,而今你既已为官,我便不好再作这打算,自古民不与官斗,惹恼了你,我哪还有命受这金山银海,如此,你可明白?”
贺子君说这话时眼睛又黑又亮,像黑夜里最耀眼的星辰,真是漂亮极了!
沈一鹭闻言却是一愣,少顷唇边勾起一道冰冷的弧度,她语气森冷,话如利刃,“那你这么贪慕钱财更应该想到,把我的心笼络住了,这渝州地界里你想把手伸到哪儿都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不是你说了算?”
贺子君身子微微发抖,已是到了极限,“不过区区知府,这般大言不惭,也不怕风闪了你的舌头!”
沈一鹭冷眼看着他,心里不住地对自己说,贺子君一直在试图激怒她,她不能让他得手,可下一刻她便失了理智——
“你想捡个破鞋回去,随你啊!”
沈一鹭脑子里有根弦绷断了,推开上来阻拦的廷玉,她三下五除二地拆下他腰间的束带,将人粗暴地一把抱起,径直去向自己下榻的院落,廷玉紧追其后,却是怎么也拦不下暴怒中的沈一鹭。
22
那一夜之后,贺子君更沉默了,廷玉以为他是被沈一鹭欺负了,现在一看在她就气哼哼的,一副随时都要扑过来咬她的凶悍样!
沈一鹭那晚其实没碰他,准确来说是没条件碰他,他们当时一进门,贺子君就痉挛发作,她从没见他这样过,一时不知作何应对,她将他放至床榻上,不过片刻床上便洇湿了一大片——贺子君失禁了!
她是知道他不能自主排泄的,当下也不意外,只是抱着人一个劲儿地问他怎么弄,贺子君痛出一头冷汗,方才咬着牙断断絮絮道:“压…压着它!”
沈一鹭手忙脚乱地压住他身下那点残肢,小又软根本吃不住力,也不知是她力气大了还是什么,贺子君突然弓起了身子,嘴里是压抑不住的痛吟,沈一鹭让他那样子吓了一跳,她没辄了只能把人抱到怀里,徒劳地哄着,许久贺子君才缓过来,只是此时的他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一样,冷汗浸透了他的衣料。
“要不要叫大夫来?”
他靠在她怀里,轻轻摇着头,幅度微小的像是无意识的抽动,“不用,只是痉挛而已,我坐得久了就会如此!”说着他又笑了一下,声音带着些许苍凉,“得亏你现在做官了,不然你现在连被子都没的换!”
沈一鹭替他擦去额上的冷汗,轻声道:“就算没被子也没关系,明日洗了便是……子君,你一直介意的便是这些对不对,如果你健健康康的,我们是是三年前就该成亲了?”
贺子君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只是惨淡地笑了一下,声如蚊呐,“哪有那么多如果啊,我自出生便是如此!沈一鹭你现在大小是个官了,想和你结亲的肯定不少,随便挑一个都比我强,我们……算了吧!”
“可是他们再好,也不是你啊,我喜欢的是一个叫贺子君的人!”沈一鹭淡淡道。
……
“廷玉,你家少爷起了没?等下要参加贺一泓儿子的洗三宴!”沈一鹭叫住住廷玉。
廷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已经是他对她做出的最大忍耐了,“哦,我去看看!”
沈一鹭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紧跟着过去了,她既然决心和贺子君在一起,以后那此照顾他的贴身活计还是不要假手于人的好,“我也去看看!”
廷玉停下步子,回头看她一眼,不大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好在廷玉话是那样话,贺子君已然让他伺候起了身,沈一鹭见状略有些遗憾。
她同他打招呼,“子君,早上好!”
贺子君回以同样的一句早上好,只是说完他便恢复了沉默,廷玉忍不住叹了一声,对着罪魁祸首沈一鹭便更没了好颜色。
“沈大人的府邸再好,也不不上咱家的屋子来得顺心,少爷你说是不是?”
廷玉说话夹枪带棒的,沈一鹭倒也不怒,她摸了把贺子君缎子般的长发笑道:“贺少爷,你觉得呢?”
廷玉瞪她一眼,把少爷逼成这样,她还有脸问了!
谁知贺子君真的开了口,“这知府宅院又不是私产,自然赶不上咱们家!”
廷玉得他赞同,乐得眉开眼笑,一个劲儿地点着头,沈一鹭却是无奈极了,她知道贺子君的意思,无非是借此暗示她——放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