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不知道爱人的心思，它高悬在夜空，好像与人间只为着洒下的恩赐才有了分毫瓜葛，不知给谁指了回乡的路，或是给情人的暧昧增添些神圣氛围，在此时显得分外明亮又漫溢出来。温姜站在月下，院子里仍然是桃花，只是早早凋零结了果子，果实颜色尚不明朗，可在月下谁也没心情顾及一颗青涩的生命，满心满眼都只有眼前的人，活生生的热烈情意，向往，和即将突出重重关卡的好感。
温姜唱戏向来是个好手，哪怕从南往北又回到南方，兜兜转转折腾许久，也照样有能登台献唱的底子。
“香梦回，才褪红鸳被。重点檀唇胭脂腻，匆匆挽个抛家髻，这春愁怎替，那新词且记——”
这唱词不同于南都贵女诗会上的戚戚艾艾，伤春悲秋，叫温姜唱得缠绵又直接，不唱余下的“春宵一刻天长久”，也能让江无衣在这片月色，这样的温姜中失了魂魄般入定。
甚至心头涌起叫他难堪的、冒失无礼的一些想法。
醋意早早随着唱腔飘到了院外，将军府中构造奇特，院与院之间无论如何也相隔不远，主院中的咿咿呀呀早到了江同袍耳中。
“……芸仙？”
南都热闹，江同袍无论如何也是个官，随着众人看过几次戏。他坐不住又认不得脸，只能知道有个芸仙唱得好，事实上听过后也是真的。
只是他出征前最后一次听戏时，只知道芸仙已经嗓子坏了，唱不得那些词曲，没想到她随着他们越过那样远的地方，又随他们回来了。
江同袍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觉得这一切冥冥注定，感慨一番:“江无衣这厮是有点运气的啊……”
捡了他又捡了个芸仙，真乃三生有幸。江同袍想。
院子里的声音渐渐消下去，温姜平日里表情不多，唱戏的时候却一颦一笑都存着情，迷蒙中江无衣真当自己作侯方域，看见了扶风的爱人李香君。
唱罢，温姜收了姿势，问江无衣:“将军可开怀了些？”
“……自然。”
声音沙哑，神色恍惚，半晌才找回了神智，低头失笑，又站起来作揖:“姑娘技艺超群，在下情难自禁，也实在佩服。”
温姜脑门上薄薄香汗一层，红着脸喘气，闻言也回了个礼:“小女子微薄技艺，公子不嫌弃就好。”
如梦似幻的场景后是不伦不类的滑稽行礼，天地颜色不同，周围风光不一，却叫他们都想起行军时两人相对而跪的样子。
没了跪坐的姿势，却多了爱人的仪式。
风还在庭院中缓缓流淌，屋檐下的狸猫听了场戏，振奋后变得无精打采，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尾巴。
江无衣给温姜倒了杯茶，也拉开凳子，等她缓过气来才问:“为什么唱这段？”
对一个将军来说，这一段不够激烈；对江无衣来说，这唱词又太过缱绻。
江无衣听了互诉衷肠的戏码，便以为能借着东风与她谈情，心里颇有些急切:“这段很好，但是，为什么选了这段？”
为什么吗？
温姜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好像很早就准备给江无衣唱这一段，想要带他在戏里来一趟。
可她不是李香君，江无衣也不会是侯方域。
她觉得他们可以入戏，但不是戏中的人，所以只能按捺着含糊一句。
“可能是，这段民女唱得比较好吧。”
江无衣皱眉，紧紧逼问过去:“只是这样？”
“……”
当然不止，可是现在不可以。但是心意已经到了闸口，得给她点提前宣泄的机会。
“也许……不止。”
也许，可能，大概，应该。
只要不是绝对的一句“只是如此”，江无衣都会有被回应的惊喜，他从侯方域中冲出来，在现实庭院里晒着月亮笑了，坐着行了个礼，那礼却把大儒写下的礼数规定歪七扭八撕碎个遍，活脱脱“礼崩乐坏”一回。
“在下多谢姑娘。”
“公子不必多礼。”
——
昨夜的月色太惑人，以至于温姜一夜都没梦到光怪陆离，头一回梦里全是遇见过的现实——全是江无衣。
直到醒来又洗漱过，温姜都带着被梦蛊惑的羞赧。
江无衣今日早早去办公务，江同袍随他一起去，早膳只剩下温姜和寥寥几位奴仆一起。
对面的位置连碗筷都没摆好，活叫人一大早就空虚了一片，把心里的情绪扎了个针眼放出去。
书斋还没到点开门，打扫和收纳也不是温姜需要干的，先生还没来，书案上还是昨日的书，三本启蒙书籍中两本都被读了个干净，只剩下一本《百家姓》。
在无奈与百无聊赖的驱使之下，温姜过去翻开了那本《百家姓》，出乎意料的，没看见“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字样，居然全是些短词，像是一本新书。
温姜捏起一页，喃喃念道:“桃李下，逆土窑，愚人不言春来到。莫道前行漫渺渺，江山不改，长风袅袅……”
“看见了？”
南望公不知何时进了门，看见温姜终于翻开了那本《百家姓》，心头放松了不少。
总算是孺子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