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突然出声唤他,手指也停住。
江无衣连忙放下折子,掀开衣摆便跪下行礼:"臣在。"
圣上指着右手边堆积成山的折子,嗤笑道:"瞧瞧,这些个人,这辈子学的礼法礼数怕是全在这儿了。"
他们二人对这些繁复礼法都是心照不宣的,毕竟都出自乡野,别说是这些人口中的引经据典的之乎者也了,就是此刻他们全乎的礼数,都是靠日夜苦修才有的。
此刻只有他们两人,剩下一下子放松了不少,久居上位的贵气和严肃中不经意间露出的不耐与厌烦,表达了他此刻心烦气躁的情绪。
他挥挥手:"你起来,你我二人,不必这样拘泥礼法。"
君臣礼仪里一旦有了兄友弟恭就会叫人生出得意忘形的心思。江无衣不敢,礼法做全了才起身。
他看向圣上方才说的那一摞折子,心下微叹:"女子入朝为官毕竟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他们这样的反应,陛下应当也有所准备。"
"是啊,"圣上随手翻开一本,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的都是指责,好像他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楠枫去得早,玄度不在南都,朕身边能懂得朕的,只有你了。"
楠枫是已故淑仁皇后的闺名。圣上看着那一字字对女子的诋毁,对礼法的维护,总是不自觉想到自己的发妻,两眼失神,不敢再念。
他叹口气:"罢了,女官一事朕必须推进下去,只是你不能再出面了。"
江无衣微惊,赶忙行礼:"谢陛下。"
不能出面也好,至少保全了面上的兄弟情谊。江无衣想。
"将军为何不能再出面?"
书斋之中,温姜对此不解,撑着脑袋问出了口。
南望公随她分析了一通,愁苦被安抚了不少,也有心情再讽刺她:"这点都想不出,便别在外面说是我学生了。"
温姜摸摸鼻尖,暗暗叫苦:"望青学识浅薄,哪里能知道?"
南望公收了桌面,道:"虽说目前来看,你那将军是最好的人选,可他毕竟是亲信,也是武将。"
陛下若是想要自己大肆推广一番,大可以自己来,不必再叫江无衣提出又把他放在一旁。温姜隐隐有些不相信南望公的判断,毕竟所有人都觉得由将军提出,自然也该由将军推进,那些文官礼官还正因此大肆抹黑将军,弹劾的折子不比反对的折子少。
"因为你家将军是个将军,武官。"
虽说已经封侯,可是陛下怎么会让一个立下卓越战功的武官再做下一件保不齐能流芳百世的事情?哪怕这个武官文武双全,哪怕这个武官是他的亲信,也不会,更不敢。
只是这样揣度圣意的话没关上门来南望公也不敢说,只好含糊其辞:"毕竟陛下是陛下。"
兄弟之情,同乡之恩,更是看着长大的孩子,却也是君臣。
圣上最信任的自然是江无衣,却只敢叫他当一回体贴的靶子,不敢叫他一口气贯穿文武得做他的破北侯。
此时的休息是最好的,能达到目的,也能叫那些昏了头的谏官稍微睁开眼看看,自己一直破口大骂的人早就退出了战场,只有他们仍然丑态百出,歇斯底里。
温姜“哦”了一声,看南望公面色尚可,放心大胆读书去了。
总之,日子一天天过,温姜每半月迎来一次休息,要么看些闲书要么踏踏实实睡一天,什么也不理。江无衣明面上失去在女官一事上的绝对权力,只在暗中推进一些,让这事宜更快尘埃落定。
恍惚间抬头一看,夏日在平静的忙碌之中,悄然到来。
南都的荷花开得最好,点点吐露黄蕊,还没开放时就会随着清风摆弄,像是拂过耳畔的轻纱,又似清雅的熏香飘然,扎根在深泥当中,没开到卷舒天然的时候,却有坚定说夏日来临的资格。温姜偶尔会走南湖那条路,看见南湖中生长着的荷花,心里总会酥酥麻麻一片。
莫云清的来信也稳定了下来,从之前不定期的,到后来时间越来越长,直到有一回寄来一封信,写道"已见到北部流民,生擒阿蛮公主,不日归来"。
北部流亡的那位公主原本是一个嫔膝下的二公主,封号随着灭国被褫夺,又在谋反妄图复国时被安下一个"阿蛮"的名号,全然为羞辱她。
夏日带来的似乎全都是好消息,温姜在夏日中仍然续写着梦境,从南都的街道当中穿行了几岁的功夫,而今的梦里已经将近及笄年,不日就要离开戏班子,走到边城。
只是在梦里去边城的前夕,温姜披着薄衫坐在书桌前,研墨执笔,踌躇不定。
良久,才落下第一句话——
"五月十二日夜,余惶惶而思,忧虑笔下出入,执管多时仍戚戚。然字句临面,以此述诸,以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