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载梦的过程远没有温姜想象中复杂。
她从第一个字落笔了以后,原本满心都以为要回想许久,墨里还可以多加了水,害怕自己因为沉思让墨凝聚在笔尖。
可是没有。
“北朝十年春日,桃花灼灼,无言成春,余观之可爱,遂折以予师姐。”
“北朝十二年夏,夏荷败落,失师姐,悲拗不已。”
不该记得这么清楚的……不该的……
“行至山前,忽逢匪贼成群,跃山崖……”
“人潮熙熙,酒旗扬扬,然后有追兵,躲闪不及,腰腹中数刃……”
那份面对死亡的恐惧几乎将温姜淹没,好像当初面对山匪的绝望,失血而亡的痛楚,此刻一一攀缘在她身上,侵蚀着她震颤的灵魂。
手中的笔几乎要握不住,落下的字词变得歪歪斜斜,可她就是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她全都记得,一幕幕,每时每刻,她全都记得。
“南朝元年夏日夜,搁笔,不敢再述。”
温姜放下了笔,把还没干的册子拿到窗口去晾着。刚一打开窗,就感到一阵凉风吹着她的脸,黏黏腻腻的凉意叫她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擦过眼泪,收拾笔墨,走到窗前取回册子,顺手带上窗。
做完了这一切,温姜清醒过来的神智才有了安定和踏实感。
这些梦里的光景历历在目,连死亡都显得真实,倒叫温姜的梦显得虚幻了。
她数着日子,突然觉得心惊。
“江无衣,”她平躺在床上,伸出手去够抓不到的床顶,喃喃自语,“你到底是谁……”
——
第二日江无衣没来得及回府,准确来说,他一连三四日都睡在宫中。圣上给他准备了一处偏殿里的厢房,算是给臣子的无上荣宠,尽管代价是不能够回府见温姜,江无衣还是得受这恩。
四日了,不知温姜心情如何,有没有好好用饭……满含鸡毛蒜皮生活琐事的心思萦绕在御书房中,和圣上的忧心,心腹大臣的冥思苦想交杂在一起,分不出哪一缕神思早已云游。
"无衣。"
江无衣眉头一跳,思绪回笼,急忙答道:"臣在。"
圣上掂量着一位大臣在迢迢千里外送来的折子,随意抛接着。
这折子来自更南的地方,或许是听见了朝堂里的风声,才送来了一份开办"女学"的奏折。圣上已经看厌倦了反对的话语,突然见到这样一份奏折还有点新鲜。往后细细品读,才知道这位大臣所在的地方早已开展了女学,那里的女子学习的东西相比男子略有出入,不过四书五经全然被教授,熟读的尽是圣贤诗文,就已经比许多只知风花雪月的贵女好上许多了。
圣上起了兴趣,正想跟江无衣谈谈,就看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脑子里怕是没了女官,只有个女孩了。
在场的都是亲信,也忙了许久。圣上接住随手抛起的奏折,难得起了调侃江无衣的心思。
他清清嗓子,问道:"朕昨夜与贵妃夜游,见月色甚好,偶然想起你正在宫中独自一人,难免苦楚。既然北地已复,你该考虑自己了。"
江无衣低着头,圣上看不见他的脸,更看不到他跳起的眉头:"回陛下,臣已有心仪女子,有劳陛下挂念。"
"哦?"圣上明知故问地拖长了音,询问他,"哪家的姑娘?多大啊?可需要朕为你赐婚?"
圣上促狭地看着江无衣,直看到他无奈叹气,笑道:"无衣哪里能瞒得过陛下?只是那女子年轻又胆小,臣生怕她被吓到,到时候不理臣,臣上哪儿哭都不知道。"
圣上哈哈大笑:"若是哪日她答应你,朕来给你们二人赐婚。"
江无衣没松那口气,却语气轻松道:"那臣先行谢过陛下。"
夏日的大殿里清凉,冰盆隔半个时辰一换,一旁有宫女勤勤恳恳扇风,殿中人哪怕焦头烂额,也不会为殿外的早夏感到心烦。
微风浮动,水晶帘乒乒乓乓一阵响,清脆地像是一碗甘刨冰被一口闷下的淋漓痛快。
江无衣数了数日子,心下微叹:"明日温姜就要休沐了,可惜了。"
心头的思念不能像冰镇夏日那样被压抑,江无衣实在难以再住下去,温姜难得给他一点情感上的反馈,再分离下去,怕是又要缩回去了。
圣上坐在殿上,好像专心致志看着手中的奏折,埋头案中,江无衣抬头想开口又缩回去,想要告假又只能忍耐。
烈日高照,照得他心里酥酥麻麻,坐立难安。
"无衣。"
"臣在。"
圣上头也不抬,换了一面来看,告诉他:"近日宫中有事,你收拾下东西,明后两日不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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