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的人是谁?!
这一场莫名的惊吓叫她忍不住开始回忆起来。
原本她从梦里走过了好像很长的一段时光,让她睡醒都觉得恍惚。
虽说她昨晚一直坐在内帐,等到糖葫芦化开了,等到外帐燃起了蜡烛,等到她没有再等,渐渐倒在敌军将军的床铺上,不知不觉间酣然入眠。
梦里她回到了家,可是家中只剩下阿妈和瘸了腿的弟弟。弟弟失了腿后脾气暴躁,阿妈也只在意弟弟的心情,她站在家里,却是个被阿妈一时间好心收留的过路人。
她回到家没见到招娣,只是带着风雪回了家,离开的时候连名字都没带上就走了。
梦里她晃晃悠悠在湖里,听着记忆里戏班子日日唱着的曲,一首接着一首,小芸接着蓝玉唱,唱得声声细腻,百转千回:
“原来是,姹紫嫣红开过——”
“眼看他——”
“……”
最后挣扎间她睁开眼,却见天色大亮,她独自平躺在内帐的床铺上,在敌军的军帐中,军帐中的床上睡了整整一宿,眼前是一个高大的身影,遮挡住她全部剩余的视线。
她慌忙掀开身上的被子,只见衣衫完整,还被人拢起了散开的衣襟。
“醒了?”
温姜听声再抬起眼,才在清醒中看见江无衣已经穿好了铠甲站在她的面前,双手都是东西,一手是他的长枪,另一手却是一个包裹,不算大,却很有些分量,从江无衣手里被甩到床上。
这也是她第一回在光亮中直视江无衣。他模样看着年轻,眉峰锐利,目光如炬,头盔遮挡了脸型,却显得五官更为立体,也让人看着不自主心生畏惧之情。
江无衣没笑话她在敌人的床上还好梦一场,也没说她该做什么,丢下包裹就掀开帐幕往外去,看样子是要练兵了。
温姜没来得及往外探头,有些担忧,不知道风雪是否停了。
她坐起身来,头发披散在肩头和床上,许久没洗过的头发受了雪水后看着柔顺又黑亮,因她皮肤白皙透亮,此刻将将苏醒,面色红润,看着像刚刚化形而成的梅精雪灵。她又从小学戏,身段身形样样赏心悦目,若不是唇色尚未染上颜色,便是最擅工笔的画师来,也不敢说绘得出这绝色的十之又一来。
温姜对着包裹,思虑再三,还是选择了打开它。
这包裹用油纸在外细细包裹了一层,扯开绳结又是一层草灰纸。待她全打开来,一套男子的成衣正端端正正放在其中,衣上还有双靴子,尺码看着像她的足长。
她抖开成衣,却见这件成衣极小,大抵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儿郎穿得,却刚刚好够她蔽体。
“他怎么会知道……”
温姜蓦然对江无衣起了疑心。
昨夜她在酣眠,不知江无衣是否来探寻了她衣衫的尺寸,也不觉得一晚上的功夫就能赶出这一身柔软细腻的衣裳,他又知她身长又知她足长,比她身上这件磨得她浑身伤的宽松粗布衣强上百倍。
她不敢随意换装,赤足下地,偷偷掀开了帐幕的一角,才从外面的人影中发现江无衣一直在外面站着,却背对着营帐,不出一言。
他们之间很近,近得只隔了两层帐幕和一方小小的外帐,只要江无衣回过头掀开那两层布,就能轻而易举得剥夺她此刻的自由,甚至是他施舍来的衣衫蔽体的一点尊严。
可他偏偏只是站在门外,用守护者的姿态背对于她,让她在一瞬间恍惚觉得自己见过很多次这样的背影,而他们之间似乎并非短短几步路便能走尽的外帐,似乎是千山万水,又好似一段长长久久的岁月。
温姜又默默放下帘子,换上了那一身男装,却找不到束发的工具,只得撕了旧衣的衣摆,才束起头发。
她叠好了旧衣,悄悄放在床头,而后又掀开帘子,缓步走出。
行军条件总会相对简陋,哪怕是唯一的将军所在的营帐也没有说是能住得舒适的,只是多个不大的议事处和几套简单桌椅,唯一算得上装饰的只有托着蜡烛的木架,却也是光秃秃的一条。
温姜打量好了环境,站在帐内,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大声点问道:“将军可有,需要奴做的事?”
她声音本细软,每个字都是曲调的柔,却字字清晰,混着尚未停止的风雪,就飘进了江无衣的耳中。
他听了温姜自称的“奴”字,只觉得刺耳无比,刺得他眉间心头皆是一皱。
“不必,你在帐中即可,我会给你带吃食。”
“自称不必为奴,随你自己身份就好,只不要是奴。”
“有事用桌上笔墨留下字条挂在门口,我会让人看着,以便及时处理。”
江无衣没等温姜回应他,便自顾自离去,只留下温姜一个人站在营帐内,有些不知所措。
随自己身份?
她什么身份?
温姜皱起眉,心里默默过了两遍他的要求,只觉得怎么说怎么拗口,却没机会跟江无衣再开口,只能自己去理解他所想,却不自觉挠了挠头。
“将军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吩咐……民女?”
“我又不是什么民……”
战俘哪里敢这样自称?温姜这么想着,就叹了口气,很是苦恼。
唉。
这人真是……罢了,为人鱼肉者哪里能想这么多。
也不知阿妈现在还在不在……
温姜不再纠结这一两句称呼。她坐回了床头,心里想着南方,想着边城,也想着阿妈和弟弟,思来想去,会想到她记事以来就见不到的故土,却想不到眼前的江无衣身上。
在各种不知不觉间,半日悄然过去了。
等帐内被外面雪后初晴的一片照映得分外明亮时,江无衣回了营帐。
他掀开了帐子,不出一言就直直走向内帐,直到见到了安然坐在床上发呆的温姜,才放松了一口淤堵在心中的气,随意寻了处便坐下。
“军中只有这些,吃点吧。”
温姜纷飞在河山中的思绪被江无衣截胡。她回过神来,才看见江无衣提着一个简陋的食盒,食盒盖子刚一掀开,一股热气便奔腾而出,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几块饼和两大碗冒着热气的米汤,米汤中甚至还有一小片一小片的肉,散落在碗中漂浮着,是煮过的色泽,让她还没意识到饥饿,就觉得食欲先起。
温姜看不出是什么肉,却知道在茫茫大雪和战乱当中,这已经是无可挑剔的一顿餐食了。
“多谢将军……民女已经觉得很好了。”
她不自然地看向江无衣,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俘虏了她的人,只能干巴巴感谢他的馈赠。
“……嗯,快吃吧。”
温姜等江无衣开始用食后,才尝试着动了第一筷。她食量小,又忍饥挨饿许久,一碗米汤只咽下半碗就停了筷,却吃干净了米汤里的肉片,吃得回味一场,仍然觉得肉香满嘴。
温姜难得饱餐一顿,唇色得了滋养,终于红润了回来,此刻的她乌发红唇,即使穿着简单的男装,也好像身着华裳般明艳夺目。
江无衣一言不发,只是接过她没喝完的半碗米汤,一口饮干了,又要开始收拾。
温姜赶紧接过江无衣手中的碗,说:“将军,这等杂事民女来就好。”
江无衣没坚持,等她收拾好了才提着食盒出了营帐。
“温姜……”江无衣喃喃道。
昨日风雪中初见温姜时江无衣没落下泪没去想念前世光景,却在今日与她共食后,有满腔思念不敢发,只觉得岁月安静得有些温馨,而这温馨,已经是他许久许久都没尝受的美好与甜蜜了。
他念着温姜的名字,一字字刻满心头,却不敢宣之于口。他们一同见过的事情只有他一人记着就好,毕竟坎坷难过,也不必叫温姜再烦扰。
记得的代价也好,再来一次的代价也好,都叫他承担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