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的温姜睡得踏实,星星亮了一夜,她安稳睡了一夜,往日梦中走马灯般的小桥流水,白马柳枝,都越发像是前世里的一场梦。若非她还记得那些杨柳拂过她脸颊的触感,怕是早觉得自己不过戏中人,扮演着别人走了一场。
等她悠悠转醒,那浴桶已经随着半桶温凉的水被人抬走,应当就是江无衣。帐中没有之前那样透亮,烛火还未燃至下一节,温姜昨夜披着湿发入睡,入眠后睡得香,醒来却觉得头疼欲裂,连一点多余的想法都不敢有。
她起身,穿戴好衣服,掀开帘子想走出去。
只是刚一掀开,就看见在外帐中的江无衣。
“将军……将军……”
江无衣还在睡梦当中。
他昨夜气急却不能宣诸于口,满腔的难过,满腔的心痛,却只能挥舞长枪练了一宿的武,回来后用她剩下的水冲了凉看了她会儿就上榻去。
榻不算小,虽说他身形高大。这榻是御赐之物,当年他跟随今上走南闯北,小小年纪就落了一身伤病。今上心疼他,登基那年让人用他的身量做了款榻赐下来,比旁的都要宽敞许多,可在他心里,还没侧卧在温姜的身旁来的舒坦。
但是他不能。
他好像吓到她了。
江无衣有些难过,他好像搞砸了一件事。
可他在梦里似乎听见了温姜的声音,在他耳边也在云端,一口一个“将军”。
“将军……”
江无衣终于悠悠睁开眼。温姜在他的眼前,束了发也是个秀丽郎君。
他差点以为还是梦中。
“温姜?”
温姜面露尴尬,她直起身,后退了两步,而后突然跪了下来。
“温姜!”
江无衣跟被烫了似的跳起来,随温姜俯低身子:“你这是干什么!”
“请将军听民女一言!”
江无衣只想让她起来,可温姜双手背后,只留了腰肢给他上手发力,他踌躇了一瞬,抿紧嘴,猛然掀开衣袍,随着温姜跪下。
“你说,我听着。”
温姜脑子吓懵了一瞬:“将军……”
“你说!”
营帐内的气氛刹那变得如情人呢喃般轻柔。江无衣神色坚毅,皱着眉盯着温姜,怒意却带着无奈的温柔,缠绵在温姜身边。温姜神色本是哀戚,却被江无衣的一跪吓得失色,愣愣看着江无衣。
两人在营帐中相对跪下,好似一双嫁予天地的爱侣,用虔诚的姿势祈祷爱意不老。
温姜不敢想到这些,戏本子的浪漫属于戏,她不敢也不能想。她眨眨眼,柳眉微蹙,神色无奈又可欺。
“回将军,民女自幼命途多舛,地位卑贱。”
“民女生而为女子,父母唤民女‘招娣’,后班主来寻弟子,民女那时被换了半两碎银,连名字都没拿上就随班主走,想来是父母不擅文墨,这个名字留给了家中刚出生的二妹。”
温姜恰逢其时地流露出了一些哀怨。
江无衣与她对跪,那些糟心的破事他其实早知道,可听她这般平静地自怨自艾,他的心头像是被捅入了一刀,穿过护心镜,直直到他的胸口来,翻天覆地乱搅一通,又赤红着抽出,叫他连诉诸都没有退路。
他想让她别说了,却不敢说自己已经知晓这些她的过往,只能任由她继续诉说。
“……民女在戏班子里日日苦练,天不负有心者,民女在南都唱了几场戏,承蒙南都百姓关爱,民女虽是浅薄技艺,却也得了几回掌声,终于衣食无忧了。”
温姜说着说着微笑了一下,似乎是怀念那段无忧时光,她手指早已攒起了衣摆,只有在提及南都时才微微放开。
江无衣知道她唱戏唱得好,此刻也是与有荣焉,温声问她:“……那后来呢?”
后来?温姜迷蒙了一下,从回忆中提出这段植了根的日子。
“后来班主女儿日渐长大,夺了民女的名和名声,成了班里的新角。民女无依无靠,只得回来寻亲,所幸一路随颠沛,却还是到了家。”
再后来呢?
她家没了,她做了流民,遇到他后又成了战俘,被囚禁在这四方营帐中娇养,却也日渐枯萎。
江无衣知道她后面想说什么,因为她的过往终于结成藤蔓,把他拉了进去,与她有了联系。
他破了她的家,收她做战俘,囚她于营帐。
江无衣知道她后来的故事,更心知她应当是怨恨他,厌恶他,乃至于作践自己。
江无衣不敢再看着她。他低下头,等她最后的审判。
“民女……感激将军。”
嗯?!
江无衣又抬起头来看着她,看她虽是纠结,却还是结结巴巴说出了口,偏过头去不看他的姿态中,居然有几分羞涩的模样。
“你……感激我作甚?”
原来他声音这般沙哑吗,原来他此刻情意这般缠绵吗?江无衣听见自己的声音,又低下头,等温姜开口。
“民女虽说是北朝人,然家人弃我于不顾,友人背我而扶摇。北朝予民女的皆是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