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北都一改往日的漫天大雪,虽说还是白茫茫的一大片,却天朗气清,少了成朵的雪花遮挡视线,让人连心情都好了不少。
山没有朗润,水也没涨起来,温姜透过营帐的窗往外面望去,穿过层层叠叠的军帐和士兵,偷窥外面的一点湖光山色,数白云飘过了几回,又看天上的鸟雀。
“哒——哒——”
温姜没有回头,她知道是江无衣走了过来,军靴笨重,可他走起来却轻松,一步一步踏得比她上了戏台还稳稳当当。
三步,两步,掀开帘子。
“温姜,来用膳了。”
温姜回头,似乎一愣,转而对江无衣温柔一笑:“将军安。”
她关了窗下床,蹬上靴子就随江无衣而去。
江无衣垂眼,等她起身才抬起头来问她:“刚才在看什么?”
“看将军能不能从那边来。”温姜低头,又带着温柔笑意淡淡自嘲:“结果连将军过来都没听到,方才还吓了民女一跳。”
江无衣闻言垂了垂眼,扭头看向她,却只看到她梳好的发。他盯着那一条破损了的发带看了许久,却只回温姜说:“我下回从那里走就是。”
“午后无事,我许诺于你出营散心,这几日已寻得了一处景致。”
“明日便要出征,你可有什么需要的?”
温姜错愕抬头:“明日?明日我便看不到将军了吗?”
哪怕是知道她眼中没有爱意,江无衣听到这句不加掩饰的关心,仍然心头一跳:“是。”
午膳是江无衣回来和她一起用的。江无衣吃得快,一口下去半碗粥都下了肚,吃完后又慢条斯理地撕着饼子小口吃,等温姜用完了才收起碗筷:“你先换上皮靴,我送了碗就回来。”
温姜擦了嘴,对着江无衣歪头一笑:“将军真好。”
江无衣耳根一红,没再回她,只僵硬地走了出去,连靴子声都不那么清晰了。
待到江无衣出了门,温姜就收起了笑容。戏中人的话总得真真假假掺和着说,她昨日虽说十足十用得情真意切那套,却也不算全在撒谎。
她确实不爱北国,那是她出生后驱赶她的地方。
可她也不爱南国,南国狼子野心,想的是成王做宰,但她们何辜!她的师姐何辜!
那年南国正夏,叛军作乱,师姐那么爱洁的一个人,温温柔柔捧着荷花,就被叛军中的一个将军看见。
荷花零落,碾作尘泥。
温姜从小到大收获的温柔都来自师姐,虽说善意不是对她一个人的,可她确确实实把师姐当成了唯一。
师姐去世后她再登台,班主最怕的就是看她演游园伤春。
“这戏情意虽浓烈却绵密,少女伤春少女伤春!你演得比个亡国将军还凌厉!”班主每见她演这戏,骂得比街头泼皮无赖都要狠。
可是她见了冬梅零落就难免想到夏荷,情绪一下子喷发出来,直骂到她学着掩饰住心思,班主才又笑着说她不愧是芸仙,悟性高,学得好。
学得再好,还不是成了他女儿的嫁衣。她想。
罢了,反正确实也快亡国作亡国的人了,她一个北国人尽份心意而已。
温姜从过往中抽离出来,套上皮靴,跟着亡她国的将军走了。
今天天气确实好,天上阴霾都散了开,云卷着云,风连着风,叶子都落下了,几棵光秃了的树排成排屹立在山上,风也刮不来,只等着来年开春撒上一遍漫山的绿意。
江无衣给了温姜一件大皮氅,劈头盖脑得一套,如果江无衣穿着,虽然码数不对,却也能叫他在冬日里热出一身黏黏腻腻的汗。
温姜看了眼衣摆,又是合身的。
“军中马都较为高大,你怕是难驾驭。”江无衣带她走过马槽,找到了自己的马,“这马是我的,名唤‘驾空’,你见过的。”
何止是见过,温姜想,这马可让她吃了不少苦头。
驾空鬃毛乍一眼是黑的,凑近仔细看来却能看见深红色,通身同色,肌肉紧实,嘶鸣声也嘹亮。
温姜紧紧盯着它,从它光亮的鬃毛看到健壮的马腿,目光不忍移开,满眼的崇拜与艳羡。
“将军的马确实威风不凡。”温姜恭维。
江无衣却只是摸了摸驾空,又带她继续走。
走到尽头,又是一头纯黑的马,却身量矮小,见了人就“咴儿咴儿”地叫。
温姜看着那马脸上没舔干净的草料渣子,一时间有些沉默。
“将军所说的马,想来,是这一匹?”
江无衣回她:“是,这是驾空的孩子,性子比较粘人。”
那马听到母亲的名字,叫得更欢乐了,“萧萧”“咴儿咴儿”地,叫声换个不停。
温姜看着马。
马笑着看温姜。
温姜咽了下口水,对着马笑了笑。
马:“吁————————”
江无衣在温姜身后站着,见此笑了笑:“这马很喜欢你。”
温姜勉强:“看样子……这马应该见谁都挺喜欢的。”
江无衣摇头:“这马性子和她母亲类似,倔强得很。同袍曾说让我把这马帮他养着,可他每次来,这马都不理他,也不让他近身。”他低头,告诉温姜:“它只是喜欢你。”
温姜只有幼时初学骑马,才骑过这样的小马,那还是在班主让他们练武时给他们牵来的一头杂毛小马,大家都不爱学,只有温姜上了马背后就不想下来,骑着马跑了郊外的小片菊花地。
温姜想,她已经八年没骑过这种幼儿的小马了。
可这马确实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