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将军博学雅正,民女每与将军对答,常心有戚戚,恐答非所问,亦忧心言不尽意。”
温姜双手前拱,向莫云清弯腰行礼。莫云清本是双手抱着一个手炉,见了温姜这一礼,才终于开始正眼看这个被将军藏起来的柔弱女子。他总算聚焦了自己的眼神,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叩着手炉,看着温姜束起的发。
“民女才疏学浅,然也知‘以信接人,天下信之’的浅薄道理。”温姜的目光顺着莫云清的白发来到他的下颌,又抬眼,却不与他对视,只盯着莫云清的鼻尖和已失了笑的唇,与他说下去。
“敢问将军,民女何罪之有,竟值得将军以这般言语敲打一番?”
哦?这还是个生了脾气的弱女子?莫云清提起了两三分兴致,拢了拢披肩,也不看温姜,兀自扫开了肩上化开的雪水凝成的珠,才仿若想起,面前还站了个人等他答案。
良久,莫云清轻笑了一声。
“温姑娘这一礼行得倒是标准。”莫云清还带着笑意,答非所问一回,才耐着性子回答她,“非本将不信姑娘,只是本将心系南北乱世,本欲与将军同征,然体弱难支,幸而薄有几分才学,才任军师一职。本将任命以来处处小心,唯恐军中有乱,今日大军出征,本将特来送行,偶然见姑娘,才心生疑窦。”莫云清回了个礼,“还望姑娘莫怪。”
“怪与不怪不由民女。”温姜抬起头来,直视莫云清的双眼,“民女于将军实在人微言轻,将军一念,民女便不怪。”
莫云清挑眉,见这女孩心有愤愤又不敢言的样子,心头莫名多了几分畅快。
他垂了眼又抬起,回视温姜:“温姑娘此言,火气不小啊。”
“民女不敢。”
他嗤笑:“温姑娘今日自称民女,实则本将与温姑娘心知肚明。如此境遇身份,温姑娘尚能与本将纠缠一番,驳论道理,温姑娘……有何不敢?”
温姜掌心早已沁出冷汗来,手掌黏黏腻腻一片,虽身姿如柳柔弱,此刻行礼的模样却又是松树般笔挺,不敢在莫云清面前露怯。
她今日在赌,赌莫云清虽高傲,却不会把她一个戏子放在眼里。赌他若是气她,觉得她冒失又不识好歹,觉得她得离开江无衣,否则迟早坏大事。赌他为了将军,总得设计让她走。
她要激怒他。
如若今日不成,江同袍最听江无衣话,不敢多加染指;戎赢好美人,只会劝江无衣风流。
如若今日不成,改日她就真只能躲在营帐中,或是江无衣不知哪处府邸别院,做个只见四方的富贵老鼠了。
如若今日不成,她便再无来日。
温姜放缓自己的情绪,继续说:“民女惶恐,只是民女每每登台最厌《窦娥冤》,怨冤假错案无人知晓,怨平白丧命不得昭雪。”
“民女年方二八,不怕苦难,最怕冤枉。”
“最怕冤枉……”莫云清却是低头仔仔细细琢磨这个词,沉吟之间,倒真没注意温姜已然屏住的呼吸全然不似她本人那般慷慨激昂又一副初生牛犊的模样,只沉吟过后,又看向温姜,笑道:“我倒是不知,你一个小小侍女,竟也‘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绒’。”
他言辞中不再是客气又满含疏离敌意,嘴上说着温姜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性子,语气中也平淡,尾音却上扬拖长几分,昭示着主人内心的嘲讽意味。
“将军谬赞,民女愧不敢当。”
莫云清果不其然小声嗤笑了下,像是自信嘲讽没被发现,得意洋洋地耻笑面前不自量力的女孩。
既然如此,应当是成了。
温姜松了口气。
在没摸清江无衣底细前,她必须要给自己找一条能送走她的后路。莫云清已经知道江无衣看重她,想来也不会直接杀了她,却能把她送走,免得她年轻莽撞又不比江同袍能自保,不如远离战场,以免后患。
更重要的是,莫云清已经知她识文了。
战场之中,识文断字的不是自己人,就得是死人。她出身北国一事本就不易被接纳,何况前日他们才破了她的家。
莫云清毕竟是个将军,浸淫官场许久,又是出身江浙的莫家嫡系,除了一点尾音,又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对着温姜告了辞,就一步步倒踏出,再回身走进雪中。
温姜见他走远,才敢散了心头那口气。她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一个字也说不出。
莫云清聪慧过人,她此番试探,全看莫云清此人是清雅高洁不染凡尘,只是有军才文才,还是深入民中,知晓那些诡计心思了。
只是哪怕莫云清真的不沾尘埃,她温姜也不敢松懈一口气,叫莫云清知晓她是故意的。不然怕是鲁莽的名声没得到,反而得了个心机深重,到那时可就是难逃一死了。
“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
温姜暗暗发笑:“真可惜,我只想活着而已。”
——
半日将将过去,可惜冬日的午后与平时差别不大,照样是山间荒芜,白雪茫茫,偶尔几只惊鸟飞过,也很快了无踪迹。
江无衣已经能隐隐看见不远处的峡谷。他记得这峡谷中藏了五千骑兵,只是北国常年国库亏空,军中混乱,那五千骑兵也不过说来好听,实际的战斗力连三千都不足。只是大战将近,他不由得握紧了长枪,准备迎接这昏暗峡谷中的第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