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姜奇怪地看了眼突然有些咄咄的江无衣,忙咽下去嘴里的烤肉,回他道:“民女只是奇怪,两位将军看着年岁差了不少,怎的听起来还是一个夫子?”
原来如此。
不是单纯问莫云清就好。
“玄度……就是莫云清先天有些不足,送到莫家礼佛的老太君处将养了几年才回本家,幸而他天资聪颖,及冠前年就高中,成了沿自他祖父的十八岁探花郎,随后被今上派到他曾经的夫子那里助其教学,直到及冠。”
若非那场大病,莫玄度此人就会是整个南都才学最好外貌最好的玄度公子,也会是内阁的预备役,是下一任天子最好用的一把刀,而不是此时披着一头白发被送离了政治中心,随他们一同出征又坐在这里喝酒的莫云清,更不是马车上的军师,连营帐都不得踏出的纸上将军。
江无衣会羡慕上一世的莫云清得了温姜青睐,也会对这一世的莫云清有所防备,不敢叫他与温姜走得太近,却不会在任何时候否认莫云清。
温姜听了这话,也不多过问莫云清及冠后的一切了。她第一面就为莫云清的满头白发诧异过,但这人态度坦荡又生得俊秀,白发反而增彩。
只是她看眼前哪怕放松喝酒也挺直如松的莫云清,难免为天妒英才烦恼惋惜。
月色更为明朗,照在地上似要与篝火争辉,繁星不见,清风徐来,林间落叶晚一步归根,此时却也受不住呼唤,飘飘然就打着旋落了地。
有的将士已经入了营帐中休息,可温姜几人围着火,最为体弱的莫云清都因在马车中小憩的一会儿精神奕奕,四人你看我我看你一圈,了无困意,围着火一杯杯往肚里灌,在山谷中居然也见到了些少年时期的意气模样。
也许是火光实在太炽热吧。
也许是少年时期太耀眼吧。
莫云清恍恍惚惚之间最不忍心回想的那段光景被酒意勾出,此刻就有些想要宣泄地畅所欲言,他又倒了酒举起,冲着江无衣说:“战后归南都,人人敬将军英勇无双,玄度亦是敬佩不已,还请将军共饮此杯。”
江无衣晃着酒壶,缓缓道:“玄度,你醉了。”
莫云清对着明月,火光照映在半边面颊上,照得白发都像是起了火,燃烧着一个心中残破的人:“醉了吗?也许吧。”
话闭,他举杯问月:“此时乱山残雪夜,可见孤烛异乡春?”
温姜担忧地看了看江无衣,又看了看显然喝醉的莫云清,一时不知所措。
“不必理他。”江无衣淡然,“有江同袍闹他。”
果不其然,江同袍喝得脸上比火光都要红,还一个劲举着杯子质问莫云清:“你凭什么不敬我!啊!凭什么啊!我不英勇吗!我可是击退敌军三千里的左将军!”
他连人都对不齐,眯着眼睛冲着火堆就骂:“你这厮满嘴的经文,难听得紧,什么乱山什么谷主?有功夫在这儿问春天的还不如多喝点酒!”
月下,火旁,莫云清笑骂他一声:“泼皮无赖。”
……
等到夜更深处,江无衣安置好江同袍和莫云清,才又坐回了篝火旁,陪着温姜。
温姜正抬头望天,江无衣随她,没见到几颗星星,只有月色正好,清晰可见的月光浮动在晚间,照着一地的异乡人。
“将军。”
“嗯?”
温姜犹豫又有点忐忑,抿了抿嘴,惴惴不安地问:“到了南都,温姜何去?”
江无衣看向她,见她仍是望着月亮的姿势,却不自觉往他这里倾斜,对他的答案总是有些小心和不自信:“我会给你安排一处宅子,给你请个婢女,或是不请,再由你心意,任你想去何处,这便是我给你家的方式了。”
酒意还是上了头,叫温姜连脑子都叫不动,只一张嘴在喃喃,也不知在说给谁:“那温姜算是个外室吗?”
“不是,你不是。”江无衣听了这话也没听见温姜自称“奴”时的冲动和气愤,他只是温柔又耐心地告诉温姜,他在认真想,他的态度就在月下风里明朗着,“你是被我带去的亲人,我的家人,你是温姜。”
“家人……”温姜把这个陌生的称呼翻来覆去嚼了个遍,觉得比烤肉的味道更好,至少在唇舌之间,这称呼能让她尝到一股春水冲击山桃花的甘甜,叫她目光从月亮上转移,对准了江无衣,眼神却涣散,“将军,是温姜日后的家人了吗?”
篝火旁人太少,山风缓缓吹,山雪轻轻飘,已经展现出几分颓势。
江无衣的目光一直坚定,比将熄的篝火还要炽热。
他敢肯定温姜明日起来便回不再记得这些,可他仍然认真回应她:“你会是我的家人。”
“温姜,你会是我的家人。”
在我心里,你现在就是我的家人。
哪怕不是爱人,哪怕你有了新的家,我也会是你的家人,做你的依靠的。
所以你不要害怕,你有我,你是有家人的。
温姜冲着江无衣笑了,笑里是释然和快意:“温姜多谢将军。”
赶回去的路上不好再用营帐,只能拿睡袋找平坦地方凑合。
江无衣看着温姜如初生婴儿般懵懂入了睡袋,又睁着水汪汪一双眼看他,叹了口气,蹲下来询问她:“可还有想问的?”
温姜摇摇头,又点点头,咬着唇问:“温姜想知道将军的字。”
莫云清叫莫玄度,江同袍才十六,没到取字的年纪。
那江无衣呢?江无衣的字是什么?
江无衣笑问她:“只想知道这个?”
温姜在睡袋中点点头,眼睛都不移,直勾勾盯着江无衣。
看到他叹了口气,给她整理好了睡袋,才认真告诉她:“云。”
“我的字是今上取的,取了‘云’字,意在凌云志,勉励我的。”
其实还有半句话他没说,今上让他有凌云之志又只取“云”字而非其他,是因云在天之下,天子在上,云只能托着天,叫他一生都离不开“忠诚”二字。
“江云……”温姜在被子里弯了眼睛说,“那温姜日后无人时,便唤将军字了。”
“好,这随你心意就好。”
待到篝火灭尽,江无衣脱了外衫后犹豫了一下,走到温姜的身边,隔着睡袋放在温姜的腿上,而后入了睡袋睡去了。
夜将沉沉,温姜却睁开了眼,满是清明,哪里来的娇俏醉意。
只是她在睡袋当中,感受着腿上是江无衣的外衫传来的温暖,一时耳边不知是什么声音,似夏蝉又如闷鼓,声声敲动着,叫她一阵心烦意乱。
“咚咚——咚咚——咚咚——”
夜色寂静,她闭了眼,脑子里不再是凌乱的梦,而是很清晰的一团云,等她拨开了云才见到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