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马丁靴踏过雨后泥泞的水塘,溅起些许泥水。
男人止步在一辆印有无国界医生标识的厢形轿车前,他垂眸望了眼手机。
他肤色深了些,刘海长了些。那些发丝凌乱微卷,随意落在了眉间。
男人的下颚依旧清爽,上扬的唇角是利落身姿中唯一一抹温柔。他柔和的目光如晨曦,洒落在手机屏幕中的对话框,凝望着,久久不愿离开。那里滚动着来自同一人的问候,那些只言片语总能恰到好处钻到空子,在不稳定的通讯信号中蹦跳而出,暖暖的,也隐隐透着紧张。
它们不期而至却又像是如约而至,渐渐地,男人也养成了时不时看一眼,报一声平安的习惯。
今天他又回复道:我们没事,爆破点不在我们附近,别担心。
“云天,物资傍晚应该能抵达,别去了,危险。”
男人的思绪被一声醇厚的叫唤打断,他收起了手机,扬起头,手却已潇洒地搭上了车门。
“统筹贾若查先生的办公室离这不远,那里还有一些库存,我去去就回。” 黎云天语气平和。诊所的生理盐水和针管所剩无几,它们都是用来控制灼伤感染的必备医疗用品。
“我怎么记得你不会开车?” 刘未醒跑出诊所,满脸担忧。
“教授,没驾照不代表不会开车。” 英俊的男人浅浅笑了笑。
黎云天开着厢型车,匀速行驶在这条不成路的路上。地面凹凸不平,时有龟裂的缝隙蔓延至车轮底下,颠簸不已。
这场看不到尽头的报复性空袭已然将这座城市变成了人间炼狱:扭曲的金属支架穿破断壁残垣,七零八落躺在了路中央;废墟下的平民流离失所,他们瘦骨嶙峋,步履蹒跚,零星地穿梭在瓦砾残骸中,是这座城市唯一的生气。
黎云天向贾若查多要了些淡水和食物,回程路上如果遇到落单的流民拦车,也不至于会手足无措。在遭受没日没夜的炮轰后,发电燃油快要耗尽了,饮用水也短缺了,空袭还破坏了补给线,就连它们这些中立的无国界医生也仅能依靠每周两次的边境人道援助。
“谢谢您,先生,愿真主保佑你。” 车窗外,一位带着举家迁移的沧桑父亲接过车上仅剩的食物,约莫三岁的男童在他怀中嘶哑哭泣,他抱歉地说道。
“珍重。” 车窗升到一半又停了,黎云天眉头微蹙,又想起了什么,“不知道你们要去哪儿,沙提昨晚也遭受了空袭,恐怕那里… …”
父亲无声点了点头,离去。怀中的男童依旧啜泣不止,他乖顺地伏在父亲宽厚的肩背上,那背影落魄潦倒。
望着逐渐远去的人群,黎云天露出无能为力的遗憾,他若有所思。不过,思绪很快就被巷子里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声打断,黎云天探头张望,朝巷子里看去:见那里站着一名女童,还有两名身姿挺拔的亚裔男士。
莫名的担忧令他停下了车,走了过去。
女童看着十岁左右的样子,黝黑肤色,毛躁干枯的漆黑发丝上蒙着一层灰色的尘土,被随意地束在了脑后。她噙着一双水汪汪的浑圆眸子,干涸的厚唇暗灰起皮。
“你们期待我能做什么?修复这些吗?可我才十岁啊!我想成为医生或者什么其他人,来帮助我们的人,但我不能,我只是个孩子!”
她指着背后狼藉的瓦砾废墟,无助哀嚎着。沉重的混凝土堆里依稀可见残损的棋盘、缺了胳膊的布娃娃和碗碟的碎片。女童绝望地看着那里,就如同那里就是她曾经的家一般。
这种悲伤的逞强,倒是似曾相识。
“我的家人都在这场灾难中遇难了,我的弟弟才三岁啊,我看着他们的尸体从废墟中被挖出,我甚至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她无助掩面而泣,童音中却沾染嘶哑。那些支离破碎的话如同一把铁锈的匕首看似毫无用处,却尖锐到仿佛能在顷刻间将人心剖开。
“我愿意为我的人民付出一切,但我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也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黎云天抿了抿唇。
女童正对面,站着两位亚裔男士,背对黎云天。
一位高挑健硕,有着棱角分明的侧颜。他散着一头及肩深褐中长发,透着一股邪魅的俊朗。而另一位身形高大略显臃肿,顶着一个浑圆敞亮的光头,看着分外神清气爽。
臃肿的男人手里还握着一个便携式摄像机。
他们是困在这里的记者吗?
还没等黎云天开口询问,一部战机从上空划过,轰鸣声中落下几枚炮弹,直接砸在了他们身侧摇摇欲坠的废弃楼上。那废弃的大楼左右摇晃了几下,便轰然倒塌,顷刻间,溅起的瓦砾朝着他们刺去。
小心!
黎云天第一时间扑向女童,二人倒地,躲开一波碎片冲击,紧接着,他感觉到又有人扑上了他的背脊,替他挡下了第二波。之后,他们颇有默契地原地等候着,趁着轰炸间隙,又不约而同弹了起来,抱上女童径直就往巷子外跑。
第三波炮弹落下,他们四人都跳上了车。
两个大人,一个小孩蹲坐在轿车后座,黎云天发动引擎,猛踩油门,火速驶离了轰炸现场。
“有没有人受伤?车后座下方有止血带,忍下,诊所快到了。” 黎云天沉稳说道,其他人有没有受伤,他不知道,但直觉告诉他,那个替自己挡了一波碎片的男人,应该是伤得不轻。
“嘶。” 果然,俯身想要去够止血带的男人,在突如其来的一个急转弯后撞上了车门。他无奈咕哝了一声,语气倒也波澜不惊,“兄弟看着斯斯文文的,这车倒是开得很野。”
他明明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却故作老成称呼我为兄弟。
黎云天瞥了眼后视镜,果然说话的是那个中长发的英俊男人。那男人音色虽说低沉,但却透着一股子媚气,有些勾人。
“霆霄,我和你出生入死那么多回了,特么的,炮弹下,你救的人竟然不是我。你瞧瞧,你瞧瞧,我手都动不了。” 光头男人说的是中文,他艰难地抬起自己的胳膊,想要博得一丝同情。
不过,似乎并不奏效。
霆霄深瞳微眯,扯着嘴角,邪魅笑了笑。他一边查看怀中女童有无受伤,一边又若无其事地回应道:“救你有什么用,救那个医生,才有用。医生能救更多人。”
他观察细致入微,一眼就发现黎云天穿着的是医生的白大褂。
光头男人咬牙切齿嘣出一个“你!”,然而最后却是无言以对。
“你们是… …被困在这里的记者吗?” 黎云天问。
“不,我们是网红,哈哈,确切的说,我就是个摄影的,他才是个大咖主播。” 光头男人回答得爽快。
“多嘴。” 霆霄无奈白了一眼。
“这里危险,用命换,不值得。” 黎云天漫不经心,又瞄了眼后座。果然,那人后背受伤了。
黎云天看着那魁梧的肩膀逐渐渗出了血迹,他轻摇了摇头。
诊所门口,车停稳。刘未醒闻声探头,见车内下来一位鲜血淋漓的高大男人,赶忙迎了上来。
“怎么回事?刚才那一波空袭,遇上了?”
“嗯。” 黎云天利落跳下车,扣上车门,一个侧身转到另一边,扶住了脸色煞白的霆霄。男人身上,暗红血迹早已斑驳,染湿了他大半个后背,只是那那人倒是硬气得很,隐忍咬唇的同时还能露出几抹桀骜不驯的嗤笑。
“一位后背疑似瓦砾玻璃刺入,另一位左手手臂无法屈伸,我和女孩应该都是皮外伤。” 黎云天乌黑的发色挑染着几抹银白,白袍也沾上了些许泥泞,但他的语气依旧平和淡然,甚至干净到一尘不染。
他将霆霄扶进消毒间,习惯性挽起袖子打开水龙头消毒,却被刘未醒拦下,语重心长道:“你出去让其他医生看下,这里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