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日:今天,我永远失去了那条左腿,那条带着陈旧伤痛、不怎么好使的左腿,这样想,我是不是应该感到一丝如释重负,像是摆脱了一个矫情的大麻烦似的,我是不是应该先笑一笑。
4月2日:我失去了一条左腿,多了一只残肢。我假装不在意它,每次换药时,刻意不看它;换完药后,又赶紧盖上棉被遮住它。我笑意盈盈向着护士道谢,最后对着自己说:居夜莺,不难过。
4月10日:今天在网上搜索了大半天,好像世界上还没有佩戴义肢的外科医生,也没有明确的法例规定佩戴义肢者不能从事外科医生。或许,我应该努力下?没准还能成为世界第一人?
4月11日:我好痛,我感觉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往下钻,我甚至能感觉到它还在,因此,好几次我迷迷糊糊站了起来,最后又重重地摔了回去。居夜莺,你又被骗了。
4月12日:我今天偷偷看过它,为此我还特意将自己打理了一番,以彰显初次见面的正式与郑重。愈合后的它看上去像一块不断萎缩中的肉泥,我告诉自己,它不丑,我不害怕。
4月13日:我要努力站起来,像正常人一样学会走路,学会奔跑,这样,拼了命护住我的你,才不会难过。
… …
这样不成段落的日记持续写了一个多月。
字里行间,笔触时而流畅飞扬,时而微微发颤。偶有字母晕染在干涸的水痕中,形成墨蓝至浅蓝的渐变层,似画非画的,如泪光闪耀,却又似在强颜欢笑。
黎云天只觉心脏被重重锤了一下,一时间,错愕、自责、愧疚轮番袭来。这些情绪如同惊涛骇浪,一波又一波冲刷着他僵直的身躯,直到他无力瘫坐在沙发上,一下子,风平浪静,他却再也动弹不得。
黎云天曾经的笃定,建立在确信他们之间必然有着什么联系,所以他主动过,也守株待兔过,他极为耐心,只为等着女人敞开心扉,他不想给她压力。
可谁又曾想过,这样的牵绊中竟然还有这么一层叫人难以启齿的秘密。
黎云天本以为自己早就看淡了记忆,虽然有遗憾也有疑惑,但是为了当下而活,不是更重要吗?
然而,这一刻,他却改变主意了。他想找回记忆,他想要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因为他确信了自己的情感,比在意更强烈,比喜欢更浓烈。
黎云天情不自禁将居夜莺搂进怀中,任由呢喃的女人挪移着脑袋在他心口寻觅一个更舒适的位置。男人的唇瓣紧贴女人蓬松凌乱的发丝,这一刻就仿佛… …身体的记忆比大脑的记忆更清晰一般,如今男人更坚信了。
若不是这本笔记,工作中的黎云天根本不会察觉到居夜莺与普通人的不同,不是自己粗枝大叶,而是居夜莺实在太逞强了。所有人似乎都心照不宣地为她保守着这个秘密,她也总是这样,不论是自告奋勇搬运重物还是不辞辛劳奔波跑腿,即使是长时间站立观摩教学手术,她从未吭过一声,更没说过自己需要休息,需要一把椅子。
黎云天眉间蹙了蹙,他情不自禁又吻了吻女人的发丝。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香,女人依偎熟睡,男人紧搂着女人。心动如每晚期盼那人守在门外的凝视,心安似深夜散着薰衣草香的薄毯盖上背脊的那一瞬。
仅剩的记忆在脑海中来回播放了无数遍,男人的心潮渐渐平息。那一刻,潮汐带走了尘沙污浊,水变得透亮,海变得清澈,男人环抱女人的臂膀箍得更紧了些。
居夜莺像是嵌进了温暖厚实的芳草堆,那里散着最熟悉的青草香。白皙的脸颊下,是广袤大地缓缓起伏,是幽长的地脉重重跳动,是久违的生机盎然。
她很习惯,也很喜欢。
清晨一缕阳光斜射在他们的身上,男人的温度与阳光的温度交缠在一起,因而又变得更温暖了些。居夜莺缓缓睁开了眼,怔怔望着眼前的黎云天,她一度以为这又是一场梦。
居夜莺撑起身体,脸颊小心翼翼向着黎云天靠近,突然,一阵锥心之痛从左肢传来,叫她慌乱地弹了起来。很快,在麻痹的疼意中,僵直而立的左肢根本无力支撑身体的重量,居夜莺轻啊了一声,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她的左肢抽筋了,在抽搐,她想逃离现场,她不想叫黎云天察觉。
砰的一声,伴随金属制膝盖在地上磨出的刺耳噪音,居夜莺趴在地上,窘迫到不敢抬头。她脸颊的汗水渗进了泪里,泪又落进了汗中,她咬了咬唇,屏息凝神,再一次努力站起。
挣扎片刻,居夜莺终于拖着一条无力的左肢,站了起来。她回眸望了眼沙发上的黎云天,幸好他依旧双眸紧闭。
原来,美梦的残忍在于戛然而止的清醒。
原来,他们之间的寸土距离,早已是云泥之别。那是惬意与艰难之别,也是健全与残缺之分。
走廊中,居夜莺倚着墙,缓了缓气,小声啜泣着。只是,强烈的痛感叫她不得不再次紧咬牙关,迈开了步子。她努力向前走,只为寻找下一个不为人知的藏身之地。
每一步,她离黎云天更远了些;每一步,也叫痛楚更分明了些;每一步,踏在了疼痛上,淌过了泪水涧,是逃避也似别离。这明明是在负重前行,却又像是要夺走她生命里唯一的期待,染着绝望与不甘。
一个转角,居夜莺终于支撑不住,跌跌撞撞掉入了一个人的怀里。
她泪眼婆娑望过去,轻轻念了声:“李子非,帮帮我。”
“我扶你回休息室。”
“不要,学长在,我不想让他看到。”
我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我。
黎云天其实早就醒了,甚至醒的比居夜莺还要早。居夜莺倒地的一瞬间,他的心疼极了。他睁开眼,望着女人垂头趴在地上努力想要撑起的样子,那一刻,他差点冲了过去。
理智最终克制住了男人,警告男人无畏的冲动可能会彻底撕裂女人的高傲。这个倔强的女人明明可以待在原地缓解症状,可偏偏要一门心思地往外逃。
她不想我看见,我就只能假装视而不见。
黎云天最终闭上了眼,任由无边无际的黑暗放大了居夜莺急促的呼吸声、微弱的叹息声以及蹒跚的步履声。这些声音将黎云天的心彻底搅乱后,又在转瞬之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当他再次睁开眼,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窗外和煦依旧,黎云天的心情却复杂至极。他紧攥着双拳,暗暗使着力,像是在指责自己的无动于衷,也像是在努力克制自己无谓的冲动。直到他忍无可忍,猛然起了身,他终于义无反顾地向外冲去… …
无障碍洗手间内,李子非取来了急救包。她替居夜莺摘除假肢,脱去袜套,望着红肿不堪的残肢,人一下子就哽咽了。
“叫你逞强。” 李子非伸手想要替居夜莺按摩舒缓,却被逞强的女人挡掉了。她无奈摇了摇头,从包里取出干净的纱布搅了一把温水。“睡医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