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一大早,就听说昨晚你和黎医生上了台心外科急诊手术,出息了啊。” 李子非不顾居夜莺阻拦,硬是替她抹上了肥皂,轻揉了片刻,她又用温水一遍遍浇淋洗净。她只言片语像是在自说自话,也没指望居夜莺狡辩什么,回复什么,她仅仅是希望这个倔强的女人能听入一二。 “你只是研习生,不是值班医生,你可以好好爱惜下自己吗?”
李子非说完,莫名傻笑一声,想要装作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她又从包里取出一个简易吹风机,通了电,对准残肢来回摆动,继续道: “有些肿胀,我一会儿去借把轮椅,今天你就消停下吧。”
“不用,我还可以走。”
“居夜莺,你到底在在意什么?你要再这样挥霍你的身体,你以后可能连假肢都戴不上了。”
“李子非,我这么努力,这么拼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走到了现在,我不想就这么没用地倒下去。”
“居夜莺,你要强,你逞强,都可以。可是,是谁刚刚可怜巴巴靠在墙上,求我帮她?你不想倒下去,不代表你不能倒,更不能说明你不会倒下去。你顾下自己的身体好不好?”
“能麻烦你帮我拿下医护包吗?”
“居夜莺!”
倔强的居夜莺充耳不闻,俯身探手,从急救包里摸到了爽身粉和干净的袜套。她将残肢裹好后,又艰难撑起了身子,手够到了斜靠墙角的义肢,利落地将其戴上。
整个过程,李子非就像是空气中的一粒尘埃,被晾在了那里。那一刻,她仿佛比这个失去一条腿的女人还要无力。
李子非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去抚平居夜莺心中的伤痛,又还能说些什么叫居夜莺卸下铠甲。她深叹一口气,将杂物收回急救包里,在居夜莺整理完仪表后,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李子非眉眼闪烁,强忍的泪水终于止不住断线而落。她无法责怪居夜莺,也不敢尽数将心疼表现出来,取而代之的,她只能装作不在意,甚至是事不关己,她只能将那些见不得光的情感压抑在漆黑的牢笼里。直到哪一天,这些情感终于泛滥成灾,它们冲破了束缚奔涌而出,化作了无穷尽的愤怒,最后冲向了走廊尽头的男人。
“黎云天!”
李子非怒气冲冲喊住黎云天,待男人回过头,她便毫不客气地直接扇了一巴掌。
“你干嘛要让她深夜上手术台,就连一个助手都找不到了吗?她已经很辛苦了,忙着博士课题研究还要陪着你们熬夜做手术,你这是要活活将她逼死啊。”
你这个蠢男人,记忆没有了,难道你的心也没有了吗?你感受不到吗?你感受不到那个女人在用生命去追你。
释放完一股莫名的气焰,李子非呆若木鸡杵在原地。她的表情无辜到好像刚才那一巴掌不是自己扇的,只有那双手仍紧攥成拳,垂于身侧,暗暗使着蛮劲。
黎云天下移的视线落在地上,他没有惊讶也没有生气,反而愧疚地道了歉。他要早知道居夜莺的状况,一定更舍不得那个女人没日没夜站在手术台旁。
“黎医生,抱歉,刚才我… …” 男人出人意料的温润同样也叫李子非感到了一丝歉意,她猛的一哆嗦才惊觉自己方才的鲁莽。她赶忙含胸欠身赔不是,连头也没好意思抬起来。
“李子非!”
此时,远处飘来了居夜莺的声音,她连蹦带跳,跑了过来。
黎云天下意识瞥了眼女人的左腿,见它灵活自如,眉头反而蹙了蹙。
“一大早,在聊什么呀?” 居夜莺明媚地笑着,仿佛清晨抽搐倒地与洗手间倔强站立只是无数场噩梦中的零星片段,在梦醒时分便碎裂成了闪亮的彩色纸片。它们似花,散进了风里,似云,飘渺于风侧,轻如鸿毛到不值一提。
她见黎云天与李子非都没有接话,笑得更灿烂了些。
“你还是学生,白天不做课题研究吗?又不是住院医师,下次别逞强。” 李子非轻挑一眼,却又无奈轻叹了一声。她没好气地嘟哝了一句,也不等居夜莺回应,掉头就走。
“遵命,李大护理师!”
居夜莺甜腻地撒起了娇,见李子非没有回头,又深深叹了一口气。那声吐息绵长轻柔,却是孤零零地飘荡于空,寻不到聆听者,也找不到归巢的路。
她和李子非终究是回不到以前那种单纯的关系了——可以毫无顾忌地掏心掏肺,谈天说地。也或许,那样的关系,原本就没有存在过。
待李子非走远,黎云天开口了:“夜莺,现在有时间吗?我有话和你说。”
“学长,我也有话要说,让我先说。”
“好。”
“刚刚殷昭柔、殷医生邀请我们今晚参加他们实验室的聚餐,算是庆祝我们手术大捷。这是之前她就和我说好的,要庆祝我的第一台心外科手术。她也邀请了你,学长,这应该也是你大伤初愈后的第一台主刀吧。那个… …神经外科、脑外科医生也去,就是之前你的主刀… …” 居夜莺顺着一口气说了好多,如表演一场拙劣的脱口秀,生怕被黎云天打断。
她小心翼翼以一句诚恳的邀请结尾,故意闪了闪浑圆的眸子,用狡黠的表情暗示着男人:你不可以问别的。
“学长,所以… …你去吗?”
“好。”
“黎——云——天——”
两人回头,见心外科医生史蒂夫飞奔而来,与黎云天击掌,兴奋得像个孩子。
“你小子恢复得不错啊!手术很精彩!居教授也看了录影,频频点头,喊你去办公室呢。” 史蒂夫转身又向居夜莺展颜而笑,“你这小妮子进步也很大,临场反应真快!”
气氛陷入一阵相互吹捧的尴尬中,倒是吹散了男人与女人间的不自在。只是,黎云天想要说的话被搁置了下来,直到聚餐开始前都没有机会说出口。
这场不期而遇的手术像是昭告了全天下,原来大脑重创过的伤者也可以再次回归手术室,进行最为精密的心脏修补手术。那一天,黎云天像是被吹捧成了一个奇迹,埋没在无止境的寒暄、赞美与恭贺中,等到他再次能与居夜莺独处时,他们已坐在前往聚餐地点的计程车上。
居夜莺一脸疲态,闭眸倚靠车窗,似睡非睡。她的右手随意搭在左腿上,有意无意轻柔摩挲着。
昨夜过后,从今往后,这些平日里不经意的小动作在黎云天眼里,将再也无法轻描淡写地掠过。
黎云天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总会偷偷在办公桌下用右脚试穿桃红色的高跟鞋,为什么总是忍不住地远眺护士手里的时尚杂志。为什么不再穿裙子,也不爱参加游泳活动,可又为什么总要事事争个头彩,都要如此的倔强逞强。
男人失落又庆幸,他是忘掉了一段悠长悱恻的旅程,错过了太多细枝末节的风景,可每每能回忆起一些,就如同忆苦思甜。
黎云天没有忍心打扰居夜莺,他只是淡淡地望向了窗外,企图想起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