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净透的天空隐隐透出荧光,渗着不真实的蓝,渐渐亮了起来。
居夜莺不知疲惫走了很长一段路,走走停停,气喘吁吁。最后,她歇在了镜湖之畔,落座远眺,怔怔地望出了神。
远处群山巍峨,却个个棱角分明,独显不合群的孤傲。山尖白雪皑皑,却不似无情的寒冷冰霜,反若鹅毛羽绒盖于心头。当暖日洒落,心也跟着暖了起来。
渐渐地,云起了,成群的白鹭聚于湖中央。它们觅食,嬉水,追逐。
居夜莺望着,望着,不禁浅浅笑了笑。
她在塔钦小镇上已经待了一个多礼拜了,开始习惯了这里稀薄略带凉意的空气,也试着平和地与自己急促的呼吸声相处。她还习惯了这里朴质无华、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生活,只是唯有那不似人间的碧空、远山和镜湖,她还习惯不了,她还看不腻。
她在脚边聚起了些小石子,小心翼翼将它们叠高。石壁敲击出微弱的哒哒声,那声响被揉进了随意的晨间小调,和着脚边抑扬顿挫的水流声,一同追逐着远方嘹亮的鹭鸣高歌。
不一会儿,朝日洒进了粼粼波光的湖中,凝成了一片又一片五彩琉璃的影像。居夜莺的眼眸被闪到了光,她指尖一顿,叠好的石子纷纷落了下来,散了一地。
那一刻,她又想起了那个男人,那位站在加萨病房中、五彩石墙前的白袍男士。
思绪间,女人明媚的笑容里多了几抹复杂难辨的情绪,有莞尔释然,也有迟疑不前。然而,当嘴角渐渐松弛而下,她又轻叹了一声,感叹自己终究还是做了逃兵。只是,没过一会儿,她又认真摇起了头,像是急忙纠正刚才过于消极的判定:不对,不对,这只是缓兵之计——她只是需要更多时间来思考要如何面对一种突如其来的款款深情,又要如何镇定自若地去坦白。
居夜莺蹙了蹙眉,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眼角瞥过数字下方的讯息提示框,她想,应该又是殷昭柔与黎云天的日常问候。
殷昭柔的讯息通常言简意赅,但发送频繁,反倒显得很刻意。在居夜莺看来,这更像是殷昭柔精心编排的摸底实验,用来试探那晚酒后的自己到底吐露了多少真言。
相比之下,黎云天的字句则要平和自然得多,措辞不带任何压迫式的质问,仿佛已然明白居夜莺为什么要远行。只是,那遣词造句间还能辨出几分良苦用心,像是努力掩饰着隐隐担忧。
居夜莺举起手机,拍了一张照,分别回传。
“夜莺姐姐!”
熟悉的叫唤声从不远处传来,居夜莺一抬头,就望见一抹飞奔而来的娇小身影。
“米诺,慢点!”
“没事。这点运动量不算什么的。” 米诺蹦跳着步子,止步居夜莺跟前。
她那双古铜色的小手下意识捂住了胸口,停顿几秒后又赶忙放下。那爽朗的笑声里伴着急促的呼吸,然而尽管如此,她也依然得意洋洋道:“我就知道姐姐在这里。”
居夜莺含笑点了点头,朝着女孩摆出一副束手无策的投降状。她遂又指了指远方,见那里的云雾攀上了山峦,盖住了山头,这才情不自禁轻念了声:“你看,这里真美啊。”
行到山穷处,坐看云起时。
居夜莺有一些恍惚。
“姐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居夜莺回过了神,疑惑地眨了眨眼,又点了点头。
“姐姐… …你有男朋友吗?”
“啊?” 居夜莺可完全没想到,这里美若仙境,可这小丫头竟然一开口就问出个这么世俗的问题。
“难道有了?” 米诺小心翼翼的试探中潜伏着伺机而动,那红扑扑的小巧鼻头凑近居夜莺,又嗅了嗅,好似真能闻出答案一样。
居夜莺一脸匪夷所思,呆滞地望着米诺,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那就是还没有咯!” 米诺踮起了脚尖,欣喜道。
她那娇小的身子愉悦起伏着,掌心搓揉不止,发出了沙沙沙的声响。微微上扬的眉眼中藏着不符年纪的胸有成竹,仿如一位打着如意算盘的小媒婆,努力克制着坐享其成的喜悦:“那姐姐觉得康巴大哥怎么样?”
米诺口中的康巴是塔钦镇长桑吉的大儿子,二十五岁,单身,据说仰慕他的思春少女都可以绕上冈仁波齐好几圈。
居夜莺听出些眉目,无奈扶额,想着除了那几次行李、生活物品是康巴先生帮忙搬上楼的,除此之外,他们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怎么这个小家伙就突然乱点鸳鸯谱了呢。
居夜莺好笑又好气,却是平静地反问道:“我说,米诺,你今年几岁?”
“姐姐你不是知道的吗?我病例上写着呢。” 没有如愿问到答案,米诺佯装一副希望落空的失望,她小嘴一撇回答道。
居夜莺笑而不语,视线再次回到湖面上,她看着晨曦交织而成的金色圈层渐渐朝自己逼近,慢慢地,她感受到了一丝暖意:“我本来以为高原上像你这么大的五岁孩子,都天真纯净,没想到啊,也是鬼心思、鬼点子一堆。”
“这不叫鬼心思,这叫热心。康巴大哥人又帅,心又善良,我都把他让给你了。”
这小家伙,语不惊人还不罢休了。
居夜莺带着不自知的宠爱表情,轻轻刮了刮米诺的鼻尖,望着浓密卷发下映着高原红的脸颊,嘴角闪过云淡风轻的微笑。
米诺乖巧嘟起了嘴,扬长脖颈,微眯盈盈笑意的双眼,满是享受。那漆黑而明亮的眸子里流淌着一条星河,与波光粼粼的湖面交相辉映。
“就你会贫嘴!” 居夜莺情不自禁嘟哝一句,指尖不经意间划过女孩软糯略带皮屑的唇瓣,那里粉嫩中还泛着青紫色。不知怎么的,居夜莺的思绪回到了银杏公园中的那张长椅上,那一天,她也是这么近距离地望着一个人的唇瓣,同样的距离,同一种颜色,而那时的她竟然毫无察觉。
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再想起。
居夜莺默然惆怅的神情叫米诺看进了眼里,小女孩嘟起的嘴唇便即刻缩了回去。米诺紧抿着上唇,下唇躲进皓白色的门牙后,她沉默了片刻,才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姐姐,我的病是不是治不好了?”
见居夜莺木讷地望过来,米诺又问了一遍。这一次,她的口吻中多了一丝故作老成的惋惜:“之前,我不小心听见医生和爷爷的对话了,他们说我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
没错,先天性室间隔缺损修补术,最佳的手术时机是三岁。
米诺是弃婴,是在小镇收容所和一群留守儿童一起长大的。大概是因为收容所的大人们一来缺乏判断经验,二来本身也惧怕疾病,所以,尽管米诺自幼体弱多病,个子也矮小,却从来没被怀疑过可能是先天性心脏病造成的。更何况年幼时的米诺喜静,掩盖了原本就不易被察觉的病症。直到她认识了康巴后,才变得外向好动了起来,那些气急心悸的症状这才慢慢显了出来。
“姐姐,我没有偷听大人说话,是不小心听到的。” 见居夜莺未语,米诺赶忙补充道,生怕被责怪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