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巴露出一抹尴尬的微笑,勉为其难地将黑袋子纳入怀中。他双眸低垂,又微微欠了欠身,道了声谢:“我没什么回礼,屋子里暖着青稞酥油茶,是早上刚煮好的,很好喝。”
“你看,人家给你回礼了呢。” 将康巴的好意添油加醋美化一番后,单先生的眼眸已然弯成了一条缝。
蹙眉观察片刻,笑容终于在艾丽丝一副将信将疑的狐疑神态中绽放出来。这位笑餍如花的女士明明比对方要年长个好几岁,如今却满怀一股如同期盼哥哥早日归来的不舍,口吻软糯中带着些许矜持,缓缓道:“谢谢您的茶。祝您一切顺利,一路平安。”
单先生翻译道:“一路平安,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这下,康巴那张英气十足的脸庞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逐渐潮红,最后,男人竟然结巴到好像连中文都不会说了。
“死胖子,你到底说什么了?”
“我翻译得很精准,人家害羞,关我什么事啊。”
“你别跑,你给我站住。”
… …
此时,阳光从后方一片嫣红中袅袅升起,有人羞得脸红了,有人气得脸红了,有人喘得脸红了,一下子,万物全都红了。
居夜莺彻夜未眠,辗转反侧,最后索性起了床。
她推门而出,走廊一片寂静。
她走出了宅子,熟门熟路绕过了几个山坳。
她滑过一段土石松软的下坡路,一抬头,辽阔平原的尽头便是神圣的玛旁雍错。
天上的云,白得浓重。它们在风的狂野搅动下忽若白昼,忽如墨夜。天空变化莫测,就像是世界在眼前奔跑,只留渺小的人类在底下驻足仰望。
空气中扬着细密的尘沙,一阵又一阵交缠在清透的薄雾里。它们化作了轻纱,拂过了居夜莺的脸颊,也朦胧了她的眼眸。
云雾缭绕中,居夜莺望见前方有一道人影,他一袭黑衣,乌发微扬。这抹颀长挺拔的身姿在漫沙尘土中徐徐前行,居夜莺一时间看不清。
天,偶有光束洒下,在尘起尘落中将那尊清肃冷傲的背影雕琢出了光芒。那一道又一道穿透墨色的光辉如清晨薄雾中的启明星,只有那里,星辰闪耀。
那光芒,透着蛊惑人心的魅惑,如飞蛾扑火,居夜莺情不自禁加快了步伐。
那人似有察觉,回眸。
是学长。
居夜莺突然又顿住了步伐,她凝视着墨色映衬下越发透亮的脸颊。直至它越来越近,越发清晰,女人才在那一池清流中望见了深幽的漆黑眼眸。
居夜莺踌躇不前,心中有惊讶,亦有惊艳,却是在黎云天靠近后,故作波澜不惊的傲娇姿态。她微微侧头,没心没肺调侃道:“一个人跑这么远,看来是没事了吧?”
然而,她此时此刻却在想:终于到了这一刻。
黎云天淡淡嗯了一声,低沉的声线因为嘶哑而变得轻飘飘的,消弭在呼啸的晨风中。
男人目光真挚而深邃,他想要继续说话,没想到女人却先开口了。
“是不是那天我摔倒的时候?那时,你醒着?”
开门见山,还真像这小妮子的作风。
黎云天淡淡点了点头,露出了一抹云淡风轻的浅笑。
“让你见笑了。” 女人耸肩笑了笑,好像是在笑一件微乎其微的事情。
“夜莺,对不起。”
“学长,是想起了什么?”
黎云天以极其微小的振幅晃动着脑袋,似颔首承认,又似摇头否认。他深邃的眸子牢牢擒住女人脸上每一个细枝末节的表情——那里有期待,有喜悦,更有惶恐,也有退缩。那些心情,黎云天全都懂。
居夜莺在担心什么,他都知道。
“夜莺,昨天你说,你有话要先和我说。”
旷野回荡起一阵银铃,两人不约而同望了过去,见牧羊人赶着成群的山羚羊踏尘而来。
羊群在起伏不平的坡道上编织出一道优雅而绵长的弧线,像是天上的云漏在了地上,又逐渐弥漫开来,向着他们缓缓靠近。
这美妙的景致是一种云淡风轻的美丽,却震撼地挥洒于黄土高原,倒映进了彼此的眼帘。
沉默许久后,二人又转回了视线。
“如果你不说,那我就先说了。”
“不,你先听我说。”
男人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居夜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缓了数秒,才又心平气和道:“或许有一天,当医学足够发达,即使失去了一条腿,一只胳膊,身体的任何部分,那些不幸的人或许都能得到很好的修复,甚至是恢复如初。但是现在,虽然我这条腿已经足够好了,但是… …”
见黎云天想要开口,居夜莺赶忙抬手示意自己要先说完。没错,有时她就是这么赖皮,这么霸道,而这些小性子,眼前这个男人全都惯着她。
居夜莺低眸望向了自己的左腿,平铺直叙的言词中多了些许辨不明的语气,似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之喜,又有无可奈何的哽咽之意。
“但是啊… …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想站多久就站多久,因为佩戴久了,那里会痛;坐飞机过安检,我需要在众目睽睽下拆下它,再一个人把它装回去;我不能像以前那样,在困到不行时,可以任性地倒头大睡,因为为了减轻身体负担,我必须要拆下它——清理它,吹干它,给它上爽身粉,像照顾孩子那般保护它。每个早晨,每个夜晚,我都需要面对这样的自己,周而复始。有时,晚上想去洗手间了,那就需要靠拐杖。当然现在我还年轻,还能单脚蹦跶几下,可是人总会有老了的那一天,到那时… …”
这段话,居夜莺说得很轻,很淡,如同漫不经心的喃喃自语,带着轻柔的微笑一闪而过。只有一股游离不定的视线始终停留于自己的脚边,游走在方寸之地,它逞强却又卑微。
居夜莺不知黎云天会以怎样的表情,怎样的心情听完这段自述。许久,她才敢抬起头。她双眸擒泪,望向了黎云天,她唇瓣微颤着,动了动,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学长,这样的我,你还会喜欢吗?这样的生活,你还会愿意陪我一起过吗?
果然,她还是没有勇气说出这些话。
这一刻,居夜莺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克制与理智,她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眸。
她像是在等待一个审判。
然而,正当她以为黎云天会说些什么时,却没想到,下一秒,迎面而来一个宽厚温暖的胸膛——是黎云天上前一步,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