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昨晚体温很高,降不下来… …我… …”
只是,在吞吐了只言片语后,黎云天噎住了,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所说的与将要说的理由在医学专业上有多么站不住脚,可他当时就是疯了,就是乱了,就是怕了,他无法自欺欺人。只是这一刻,他真的说不出口。他的懦弱,他的恐惧,他的不堪,他所有的不理智,他要怎样低头向心悦的女人去坦白。
黎云天眸色沉沉,视线落了下来,他不知该往哪里看。
然而,居夜莺却在这时笑了。那浅浅的笑意镶嵌在尚未褪尽的红潮中,透着平和与淡然。她缓缓伸出长臂,牵上了黎云天的手。那软绵绵的细指缠在男人的掌心,死死扣住,轻柔摩挲着。
黎云天抬眸望着居夜莺,却是久久未语。
“学长… …不怕,我会好好的。”
她竟然让我不要害怕。
黎云天的眼底闪过一阵慌张,更多的却是感动。
“就是头还有些晕,嗓子有些疼,其他都好。不担心,我答应你,我不会有事的。” 被黎云天这般凝神望着,居夜莺害羞地晃起了脑袋。那故作轻松的狡黠模样像是再次强调自己真的没事,她那甜美的笑容映着憔悴的病容,反倒显得更灿烂了些。
居夜莺没有再给黎云天说话的机会,她笑意盈盈又补了句:“我还有些饿了。”
黎云天侧身从一旁的柜子上挑了一只红润饱满的苹果,又取了一把小刀,将刀尖抵上苹果的根部。他修长的手指轻推着刀柄,顺着水果的弧度盘旋而下。
从小在德国长大的居夜莺从未见过有人这样削苹果,她一直以来认为的削苹果就是用刨刀利索地由上至下刮去水果皮,动作十分粗鲁且没有技术含量。如今看着黎云天这般轻转手腕,缓推刀柄,动作细腻流畅,一时间,竟然也看得出神。
慢慢地,一条细而长的苹果皮便突了出来,紧接着,它缓缓垂下,像是一位引路人,牵着低沉且富有磁性的嗓音缓缓走出。那声音悠扬动人,好听极了。
“夜莺,你知道吗?脑部受创醒来后,原来有些事情,是会记得更清楚的。”
居夜莺抬头,疑惑地嗯了一声,只觉这句无头无尾的喃喃自语来得古怪。然而,望着垂眸专注的黎云天依旧一副矜贵儒雅的姿态,她一时间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刚刚醒来的那段时间,尽管我努力地想要找回近期的记忆,可偏偏能想起的,却又都是很久之前的。与其说是想起,不如说是那些陈年往事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跳了出来。这些事情很久远,也很琐碎,琐碎到我都能记起在四岁时回答幼儿园老师提问的场景。我记得那个问题是问小朋友是从哪里来的,而当时的我竟然从容淡定地回答说,说自己是精子与卵子的结合体。”
黎云天不禁哼笑一声,脸颊浮现出一抹腼腆。
“我还想起了许多和云恒的童年往事,那时,我们一起打闹,一起玩耍,他闯祸,我就帮他收拾烂摊子,好像这些都是我们之间与生俱来的分工,不曾约定过。小时候,我性格就比较静,也比较乖,但云恒不同,他好动,更爱冒险。可印象里,爸妈似乎从没责怪过我们,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是早产儿,差点就一命呜呼的那种。”
苹果皮突然断了一截,掉在了地上。黎云天轻啊了一声,伸手去捡。收拾完,他抱歉地对着居夜莺笑了笑,像是为演出失败而道歉似的,然而顿了片刻后,他又垂眸继续表演了起来。
“我爸是国内知名的心外科专家,我妈是一名药剂师。自从那次我在幼儿园语出惊人后,他们便理所当然觉得,我长大后会想成为一名医生。当然,我和云恒小时候的确也喜欢研究那些人体解剖图,尽管那时我们什么都不懂,也不懂大人们的期待,反正,心里想着只要读好书,爸爸妈妈开心,就好了。”
居夜莺不知黎云天为何突然说了那么多莫名奇妙的话,起初是疑惑,渐渐却因他的毫无保留而感到了一阵欣悦,可紧接着,她却又多了些许惆怅,直到黎云天说到了父母,她竟然有了一丝共鸣。
居夜莺想要随便说些什么,作为一种情绪的交换也好,表示理解也罢。只是当她唇瓣微张,“学长”二字还未全然说出口时,却见黎云天向她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说话。
“在正经的事情上,起先云恒也没什么想法,反正哥哥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就是了。直到后来,他喜欢上了跳舞,慢慢地,就变得不怎么想和我做一样的事情了。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发现爸妈似乎更在意他了。他们总找云恒谈心,开口闭口都是云恒这个,云恒那个,哪怕说的也不尽全是赞扬的话,但那时的我竟然有些羡慕。”
黎云天剜下一小块苹果肉,放在居夜莺的嘴边。居夜莺小口一张,含了下去。那果肉清脆清甜,一时间,居夜莺眼眶微润,却是分不清为何动容。
黎云天见居夜莺喜欢,便又剜下了一块。他像是在喂小孩子一般,小心翼翼将苹果塞进了女人的嘴里:“或许是因为我太听话,太让人省心了,所以爸妈从不担心我,自然也就不会关注我。有时,我也会傻傻地想,如果自己也学云恒出格一次,是否爸妈就会更在意我一些。”
“所以毕业后,你放弃了心外科,去了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
黎云天淡淡笑着,随即轻点了头,可能觉得居夜莺嘴里空了,于是又喂了她一块苹果。
“当时我爸很震惊,但与此同时,我也收获了自己想要的关注。自始至终,我的父亲从没放弃说服我回心外科,他常说,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站上同一个手术台,完成一台高难度的心脏手术,他很期待,他还说,那才是我们父子间真正的归宿与使命。当然对此,我也是期待的。只是,当时的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现在回头看,真的是任性透了。大概人生总要有一段叛逆期,而我的,来得特别晚。”
黎云天轻摇了摇头,嗤笑一声,继续道:“我虽然没有立刻答应父亲,但对于他抛出的橄榄枝却是尽数全收,甚至非常享受被他在意的感觉。在他的影响下,我会去各种心外科学术论坛,参加研讨会,参与他的课题研究,甚至最后还加入了国际医生组织——第一次来西藏筛查先天性心脏病便是和我父亲一同来的。”
“那年,我和他也是住在桑吉先生的宅子里,那一晚,他也发烧了,和你昨晚的状况很类似,高烧不退。那时我经验浅,虽然也有犹豫是不是要立即转移父亲去嘎扎村,然而同行的医生们却一致认为第二天转移拉萨才是对我父亲最为稳妥的安置方案,当然,最终我也妥协了。只是没想到凌晨,我父亲突发呼吸衰竭,紧接着肺水肿,最后他没有熬过去,便再也没有醒来。”
黎云天略有哽咽,但双手依旧沉稳。他一片一片剜下苹果,又像是一层一层拨开了内心的伤疤,敞开了心扉。
“后来我妈连夜从柏林飞来拉萨,那时阿里机场才通航不久,航班很难定,我妈只能包辆车,彻夜不眠赶过来。只是没想到,那个晚上,有一辆大型集装箱货车撞上了她的车,她的车当场就滚出了车道,跌进了山坳里。高原,受伤,救治不及时,我妈也就这么去了。短短几天,他们都走了。”
黎云天剜下最后一块苹果,抬眸凝望居夜莺。他见女人早已泪流满面,双唇微颤,却是说不出任何话。
然而,黎云天依旧淡淡笑着,他目光幽幽却又似云淡风轻,在凝视了居夜莺片刻后,又再一次侧颜垂眸。他深邃的眸子望向了自己胸口的位置,他微微扬了扬唇角,缓缓说道:“夜莺,在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有残缺。有些人的残缺,肉眼可见,而有些人的,却在这里。”
黎云天的声音极低,极沉,像是能直达人心,穿透人的灵魂。他轻阖双眸沉思许久,当再一次扬起头时,那眸底饱含似水的柔情,他望着居夜莺,一动不动。
“所以,我们并无不同。”
“有我在,不要怕自己和世界不同。”
这一次,居夜莺哭了,是彻彻底底地哭了。她哭得酣畅淋漓,哭得无所顾忌,仿佛这辈子她再也不用一个人躲在天台上将哭声埋进雨里,再也不用一个人逃进消防通道压抑着哭泣;她再也无需背过身去,也终于不用蜷缩于窒息的被窝里。不用强颜欢笑,不用刻意隐藏,她就这样在黎云天的眼前,哭得面目全非,哭得歇斯底里。
时光好像回到了三年多前的夜晚,当他们将黎云恒急救入院,居夜莺也曾这样在一张白色沙发中狠狠哭过。然而,物是人非,非的不仅仅是黎云恒不在了,更是那个高傲的居夜莺也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如果说三年前的放声大哭,是居夜莺逞一时之勇的后怕,而如今,却是她强颜欢笑中的卑微释放。
只是幸好,她光芒万丈也好,跌落低谷也罢,那个人,一直都在。
黎云天将居夜莺揽入怀中,没有安慰,也没有言语。他紧紧搂着,静静听着,听那嘤嘤的哭声因为咽喉急症染上撕裂般的沙哑,几乎听不出是居夜莺原本的音色,可它们光是轻轻拂过耳畔,便犹如利剑剜过心口,叫人生生地疼。
不知为何,黎云天对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反倒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他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另一个场景,在一间小小的公寓中,一男一女相拥在漆黑如墨的夜里,男人温柔吻着女人的脸,她的眸,她的泪,还有… …她的心。
不知为何,想着想着,黎云天也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他们曾在最美好的世界中一同毁灭,如今,却又在这支离破碎中… …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