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放映结束,中雨转为暴雨。天气预报说自己现在还不敢冒险使用替身DISC,于是你们冒雨冲回住宿区。
你被普奇护住的上半身温暖干燥,但小腿下挡不到的部分冰冷潮湿。他让你快点洗个热水澡以免感冒。你看他满头满脸都是雨水,顺着衣摆往下直淌:“你先去吧,我能撑住。”他把温热的手掌贴上你失温的脸颊以示自己无碍:“快去。”
你无法动摇他的决定,只好用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洗了个澡,然后赶紧把湿淋淋的普奇推入仍旧暖气氤氲的浴室。
先听到水龙头打开的哗哗声,里面的人好像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没脱衣服,然后是吸饱了水的厚重衣料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竟心不在焉至此,那部电影到底……
你或多或少听过普奇和天气预报交谈,了解他们当年那出悲剧的大致始末。但普奇从未主动向你提及,你也就没打听其中的细枝末节,怕挑起他的伤心事。他为什么不向你倾诉?不够信任你吗?还是说不愿触及过往,因为每一次回想都揭开他未愈的创伤?又或者,是出于尊严、面子之类的理由,不想承认失败,不愿博取同情?
啊,感觉都不是本质原因。你站在厨房边烧水边想,有没有可能,他只是习惯了不说?就跟佩拉那件事一样,一方面出于神父的职业素养没有说出忏悔室听到内容,另一方面为了保护家人而选择隐瞒。是的,他喜欢什么事都自己背负,在心底酝酿发酵冥思苦索一个最优解,从不愿与人分担,自认为能妥善处理好一切,其他人只需躲在自己的保护伞下就好,无需思虑、无需担忧、无需恐慌。这故而与普奇自视甚高的傲慢性格有关,但更多的,他对于自己喜欢的人,存在溺爱倾向,希望让她们永远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象牙塔里。
以前是佩拉,现在是你。
再怎么魂不守舍,也没让一滴雨淋到你头上,因为你被划入了他的保护圈。你一遍遍回忆你们依偎着走在雨里那幕,像拍了张喜欢的照片不住地拿出来看。其实视觉里什么都没有,黑色的风衣包头包脸地裹住你。但还有很多其它的感官回忆值得你不断重温,打在外套上的雨点声,透过衬衣传到你身上的体温,洗涤剂和天泽香混在一起的柔和气息,你悄悄思索去掉这层熏香后他的皮肤原本是什么味道……
可从普奇的视角,他感受到什么呢?铺天盖地的雨淋得他连前路都看不清,像他一片混沌的迷惘思绪笼罩在模糊的白雾里……
白雾……?哦,原来是水烧开了,白色的蒸汽正从壶嘴涌出,你把水沏入茶壶,拿了方糖和牛奶搁在托盘上,一起端回房间。
乌云蔽日,风雨交加,虽说才刚傍晚,却已经昏黑一片。屋内静悄悄的,浴室没有水声,你估计普奇出去了。一手端着托盘,一手在墙上摸索电灯开关。
“别开灯。”疲惫的声音从房间深处的黑暗中传来。
你的手指顿在开关前,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坐在小茶几边,辨不清是面朝你还是背对你。你知道是普奇,你对他的身形与声音已经像对安娜苏一样熟悉,却也仅限于身形与声音,这种连人工智能也能记住的东西。
“我想安静一会儿。”
于是你轻轻关上门,走到你那连光线都会惊扰到他的敏感神父身边,把托盘搁下,坐在茶几对面的另一张椅子上。等眼睛适应昏暗的环境后,你调了一杯奶茶推到他面前。既没说“请用”之类的客套话,也没说“淋了雨得喝点热的暖暖身体”之类的唠叨。
普奇说想要安静,你就尽量保持安静。
不是没想过安慰他,但他不管书面理论还是人生经验都比你丰富太多,你能想到的陈词滥调对他而言都是百无一用的老生常谈。他的傲世轻物并非毫无根据,一般人能解决的问题他也能解决,一般人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还是能解决。他什么都替你考虑好,你能为他提供什么呢?
性的多巴胺?爱的内啡肽?在他需要安静的时候泡一壶茶陪他像默哀似的坐着?如果猜不透他,就只能用最简单原始的方式——等他提出需求,再尽力满足。可他往往不提,就算提了,也是察言观色确保能从你这里得到回应后才说出口。他的示爱直接又纯粹,告白准确又动听,吐露情绪像赞美诗一样字字珠玑。明明是很擅长表达自己的人,不知为何令你觉得他也许从未向任何人彻底敞开心扉,他只呈现自己愿意呈现的一面,以确保一段关系处于自己的可控范围。
冷雨敲窗,你总疑心那噼里啪啦的雨点下一秒就会砸碎生脆的玻璃,让普奇被一道炫目的电光击中,突如其来的荒诞主义死法好像很适合他。
你身边僵坐的影子动了,普奇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谢谢。”声音被呼啸的寒风吞没。
你知道自己还是有一件事能做的,但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好,会不会招致他的防御和反感……不,现在根本不是考虑自己的时候。既然他主动打破沉默,那么静默期应该已经过了,无论如何都要试试……
你酝酿了一下:“我很爱你,恩里克。”你极其诚恳的说:“我特别爱你。”
他无需细思,用习以为常的平淡腔调回了一句:“我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几乎有本事使任何人爱上他。他的教区,皈依比率总是最高,那些人未必真心喜欢上帝,却都喜欢作为传教者的他。
“所以,我想帮你。如果你有要我去做的事,请告诉我。”不!他才不知道你有多爱他,他要是知道的话,就会放心大胆地向你予取予求,而不是终日躲在自己营造的面具下,小心试探你的底线和接受范围,只向你展露他深思熟虑后才呈现给你的部分,好像生怕一暴露,你就……你就会不爱他,你就会离开他似的……他总以为你爱的是他扮演的假面,而不是完整的他。
普奇沉思片刻,让风雨声填补你们中断的谈话,然后说:“到我身边来。”
于是你摸黑扶着茶几站起,去到他身边。
“跪下。”
你跪下。
“向我祈祷,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这就是你希望我做的吗?”
“是的。”
普奇想要被需要。
按照唯物主义者们的说法,神并不存在,人们根据自己的需要创造了神。
神是什么?神是被期盼,神是被需要,神是被寄予厚望。
如果是这样,那么,恩里克·普奇觉得,自己也能成为神,比被幻想出来偶像做得更好。一个被父母期盼的孩子,一个被妹妹需要的哥哥,一个被信者寄予厚望的神父。没人能体会他听到迪奥说“我很害怕你会消失不见”时那种欢欣、骄傲和满足。恶人的救世主曾给无数人安心感,自己却第一次“遇到能够安下心来聊天的人”,他成了救世主的救世主,喜悦得难以言传,只觉得心里溢满好多好多的爱要送出去。
恩里克·普奇,爱着世人的神父,有满腔的理想主义热血要献给世界,不自量力地企图寻找一劳永逸通往幸福的道路。比起虚无缥缈的上帝,他是货真价实的摩西,他实实在在地要解放所有人,带领他们前往应许之地。他被世界期盼,被世人需要,被全知全能掌管命运的神寄予厚望。
谎言编了一套又一套,不知是要欺骗世人还是欺骗他自己,正如他清除一个又一个的阻碍时不断告诉自己杀人是为了拯救更多的人一样。就道德带给他的困扰而言,一切分析都已结束:他用锋利得像剃刀的诡辩割掉迷惘,坚信自己是对的,他在自己身上已经找不到有意识的反驳。
“那么我希望,我向您祈求……”你小心翼翼地伏在普奇膝边,连心跳都很谨慎:“……多爱自己一点。”天呐!这话说得多自以为是!你怎么就确定他不爱自己呢?他是那么自私自利、自我中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一个人,这类人应该多少有自恋倾向才对。可你就是觉得,他不爱自己……相信自己、认可自己、尊重自己,但不爱自己……
普奇的手轻轻搁在你头顶,聆听信徒告解的姿势:“对不起,孩子,恐怕我做不到。”
“为什么?!”你急切地大喊,几乎跟窗外的风雨一样响:“您爱我这个微不足道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却不爱自己?!您不知道你在我眼里多么……多么……”你搜肠刮肚地寻找形容词……优秀?耀眼?璀璨?这些平庸、单调、片面、枯燥的辞藻配不上他,你想了又想,最后说:“……像神一样。”
修长的手指轻轻梳理你的头发,像在安抚一只炸毛的、情绪激动的小动物:“我们都知道这不是真的。”怎么会有连最亲近的人都保护不好的神呢?他只是个妄想比肩神明的普通人,不得不面对自己跟芸芸众生一样是命运一环的事实:“我没有我表现出来的那么好。”
头顶那只手,宽厚、温暖,顺毛的动作相当娴熟。闪电划亮黑夜的同时也点亮你的思想,你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地位——一只解闷用的小猫小狗,会说话的宠物。不用耗费太多精力(相对于他头脑每日惊人的工作量和运转效率而言),就可以获得一剂避免孤独症再次发作的良药。开心的时候逗着玩,抑郁的时候抱着充电治愈自己。
这就是普奇对你的看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