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站起身,望向远处,他是在望年轻的自己,还是在望那个牺牲在权力斗争下的自己的发妻,那个善良,美丽,却处处可悲的女子,对于她,他可曾有过欠意,旁人不得而知。
片刻后,只听他冷冷开口道:“押入天牢,等候发落吧。”
稽僩从始至终都未曾抬头过,他不知道这一天至少有一个人的眼神时时注视着他,有一个人的心为他而痛,苏荷在他被压着走过的时候,终是转回了身子,不再看他的背影。
元钰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家,朝廷最近的大事便是太子谋反以及太子谋害陵国公的事。
苏佑,稽琛,易春等人,通通被召进了宫。
经过调查,元钰还知道了一些事,当年稽僩抓住了稽颂的线人,是个西羟人,名叫史达,后来稽僩将他策反为自己的线人,放回了西境。
当初勺水城外,西羟人的步步紧逼,其中也有稽僩的手笔。
元钰在大殿上听着,已说不出任何话。
几天之后,朝廷发布公告,皇太子稽僩私通外敌,谋害忠臣,废除太子之位,赐死。
元钰是在当天晚上回到陵国公府的,进了梧桐院才发现伏梨不在房中,他询问后才知道,伏梨今日下午就陪着祖母去了佛堂,晚膳后去了晚晖院。
他二话不说就转身出门,去了他父亲的院子。
夜色渐深,越过园子依稀可以看见父亲的院门前还点着灯,他刚走近便看见祖母在下人的搀扶下慢慢走出。
元钰上前唤了一声祖母,老夫人看到他,又惊又喜,眼中又含着泪,她拉住元钰的手,张了张嘴,最后只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关于勺水一战,关于东宫,关于父亲,这几日伏梨统统都已经告诉了老夫人,还有元钰做的一切,老夫人刚知道那会,不言不语地在自己儿子院中坐了一天,不吃也不喝,还将伏梨急了一天。
一天之后,便再没提过此事,直到今日太子的处决下来。
元钰定定地看着祖母眼中的泪,撩袍跪在祖母跟前,道:“是孙儿不孝。”
这声不孝,意思有很多,为多年来不在身边,为多年来认贼人作友,为自己有太多太多的对不住。
老夫人将元钰扶起来,摇了摇头,一家人,不用再说这些,她转身朝里面点着灯的地方看了一眼:“去看看你媳妇吧,她说要替你一块尽孝,”顿了顿,又说道,“伏家生了个好女郎,到我们国公府是委屈了的,你要好生待她。”
元钰眼神动容,说道:“孙儿知道。”
祖母走后,元钰站在小院外,定定看着烛火尚燃的那处,他缓步走近,制止了要给他请安的下人,他轻轻往里走,便看见守在父亲身边的伏梨。
父亲依然一动不动昏睡在床上,伏梨守在父亲床边,唯有一盏烛火放置在一侧,屋中显得有些暗,但十分静谧。
元钰刚想走近,便听见伏梨慢慢说道:“夫君一直觉得歉意呢,与害了父亲的人兄弟手足多年,他怕父亲不原谅他,都不敢来看父亲。”
“父亲知道吗,我自己的父亲也同您一样,为人所害,你们都是保卫家国的英雄,若是你们见面的话,定是相见恨晚。自小无论我做什么,我父亲都不会怪我,所以父亲也不会怪夫君的对吧。”
“夫君真的很不容易,那人与他多年挚友,却遭了背叛,一面不知如何面对家人,可是对于那份友情,他又如何自处呢?有时我想了想,若是我的挚友害了我的父亲,我恐怕真的会很无措。”
“这几日,宫里在查稽僩的事,没成想当年西羟围堵勺水城,竟也跟他有关...”
“父亲......”
“父亲若是醒来,一定会先认得你。”元钰自她身后走进。
伏梨转过身,看着元钰由远及近的身影,便站起身问道:“为何?”
元钰宠溺地笑笑,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故意说道:“因为父亲定会记得吵他睡觉的人。”
伏梨哼了一声,皱了皱眉,打下他的手。
元钰笑了笑,拉住她放在身侧的手,与她一同坐下,他摩挲着握在掌心的手,一边开口,却不是对国公爷说的:“若父亲能醒来,一定会夸赞我娶了如此好的妻子。”
伏梨霎时有些脸红,好在在暗处,旁人看不出来,若是在私下,她定会大言不惭应下这声夸赞,可在此处,到底该正经些:“在父亲面前,说什么呢?”
元钰抬眼看她,伏梨这才看清他眼底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成分,他望过来的眸子里,盛满了叫做深情的东西。
元钰接着说:“你怎么能,将我心中事都一一摸清了呢?”方才她在父亲跟前说的话,都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翻来覆去哽在心中的事。
而今夜她在烛火下,独自一人对着父亲说着那些话的样子,那在灯下的身影,她轻轻柔柔的声音,无一不在挠他的心,她这么好,往后他该如何对她,才配得上她。
元钰眼底柔情似水,又似钩,丝丝密密地钉在她的身上,伏梨读懂了他眼底的爱,感恩,珍惜。
于是她反扣住他的手,回望进他眼底,开口说道:“我是你的妻子啊。”
元钰笑了,伏梨已经好几个月没在他的脸上看见过如此恣意,由内而外开心的笑容了,元钰拉过伏梨的手轻吻了一下,说道:“谢谢你。”
说完他便打算拉着伏梨起身,伏梨有些意外,她拉住他道:“你不同父亲说些什么了?”
元钰看了眼似乎永远不会醒的父亲,良久,释怀道:“过往,你已同他说了,未来,我相信他刚刚已经看见了。”
在过往的很多岁月中,当元钰开心或是悲伤,有时候无聊时,他常常会独自一个跑进父亲的院子,一待就是一下午,他会说很多,大事小事,什么都说。
后来元钰成长为了外人眼中的那个温柔有礼,却周全疏离的世子,他永远都笑着,站在太子身边时,或是在其他任何场合,大家说很难看懂这位世子的心事。
那时候,他所有的心事吐露,情绪外泄,都在这一间屋子里。
直到他遇上了伏梨,他平淡无趣的生活中第一次遇到了如此鲜活的人,她会发脾气,也会温柔小意,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很聪明有分寸,渐渐地他发现他在这间屋子待的时间少了。
有一次他问小町:“你有没有觉得我最近很少去看过我父亲?”
小町是怎么回答的来着,他说的是:“世子孝顺,还是去的,不过不像以前一待就是一下午。但是也正常,毕竟世子有了要陪伴一生的人啊。”
其实那是他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他这个被圣上赐婚的妻子,就这样在他的生命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
无论他有什么情绪,什么心事,在她这里,好像都能被冲淡,因为只要她一笑,他的心就平静下来了。
关于稽僩的事,那夜他离开前,来这告诉过父亲一次,而今夜,他与伏梨一起在此,便是给父亲看到了他们崭新的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