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觉得情有可原,毕竟阿涟与四皇子同生母,却能得以留在宫中,不用去那边塞受苦,确实不公。”魏映熙与八皇子沁涟情同手足,自幼便是皇子的伴读,习惯了直呼其名。
“噤声。”汪公公睁开了眼,瞪他,“圣上处事,自有他的道理,公或不公,岂能由你小子置喙。”
“好好好,噤声,噤声。唉,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要不是您和皇上出巡时他总命我悄摸盯着宫内大小事务,我本也没兴趣啊。”魏映熙苦着一张脸,将腰间皇上御赐的玉牌甩了两圈。
“能为圣上办事是你小子的福分,若不是圣上信你,又岂会将此事交予你?当感恩才是。”义父的一番话并没有让他高兴半分,反倒是叹了口气。
做皇帝当真是累,处处设防,连自己的亲人都不信,对他这外人倒还信得多些。在宫里与那几个对皇位互相推诿的皇子们待久了,他甚至不理解这个位置为何会需要争夺。
魏映熙喜史,考上登科状元后在大史手下谋得个小小外史。只要能知古鉴今,即便是每天抄抄书,他也乐意。
思及此,他支着下巴,翻开从怀里掏出的那本早已烂熟于心的史书,又不亦乐乎地看了起来。
水漾国位处中原,得天独厚,物资富饶,百姓勤劳,国泰民安。
水漾北邻雪栎国,南邻炽森国,东邻牧芜国,西邻邈锡国。南北两国亲和友善,靠联姻维系,东西两国因地少物稀,人民骁勇善战,边境常年战火不断。
雪栎国地处极寒,夜长昼短,产有诸多稀有矿石及药材。与水漾联姻,每年进贡玉石药材等,常以商易物往来。
炽森国地处热带,雨林遍布,盛产水果及琥珀。与水漾联姻,每年进贡宝器果脯等,也常以商易物往来。
牧芜国大多沙漠及草原为主,民族以游牧为生,骑兵颇为骁勇。
邈锡国拥群山而立,山间虫鸟与草药遍生,信奉蛊神,擅制蛊养蛊与解毒之术。但寻常百姓们会的都是些皮毛,只有几大灵庙中数位专精此道的大巫医登峰造极。
水漾素有国师坐镇于皇宫内千年不倒的逐星阁中,传闻国师自天上来,知天命却不得插手。先帝暨开国皇帝漾岚帝,曾亲眼见证先代王朝因前任国师施干涉朝局之举,一夜没落。他顺势而上开国登基后,便将登基那日现身于逐星阁的新任国师澍渃恒奉为尊。国师亦深知先代教训,恪其本分,从不妄为。
水漾开国之时,除却漾岚帝外有五位大功臣,六人志同道合,义结金兰。漾岚帝下旨,由大将军茉晟凛掌兵部。此外四位,皆按国师要求,封洛南、湘东、沙西、汐北四王,王爵采世袭。王府宅邸坐镇于都城雍江城四角,四王分管工部、刑部、吏部、礼部,任尚书。并特许朝国不朝君,上可不论君王,下可不问朝争,皆只为国谋安。
然既承其恩也必将担其责,四王亦须得以公论事。族中凡有一人参与党派之争,便将诛连九族。
十九年前,漾岚帝驾崩,昔日大将军茉晟凛闻讯后大厥,卧床半年后于花甲之年随其而去。因其膝下仅独女且已作人妇,遂由侄茉冼淞袭其将位及兵权,为新帝所用。
先帝驾崩两天后太子沁淙也于太子府中病故,其妻儿却不知所踪。有传言说太子妃茉凉谋杀亲夫畏罪潜逃,其父茉晟凛是因此才气病的,也有传言说其携儿坠崖以身殉夫。说法不一又趋于两极,随着整座太子府被摘牌遣散,人走茶凉。众臣又忙着举荐新帝以定民心,很快便无人再提此事。
次年群臣拥立的五皇子沁鸿登基为漾嵩帝,改国号为癸曜,是为癸曜元年。
癸曜十二年春,洛南王府深夜走水。与洛南王相交甚好的汐北王之独女汐晨,当晚正巧宿于府内,于大火中不幸离世。洛南王膝下一儿一女,儿洛无尘被府中呼救声吵醒后,欲救汐晨未果,在途中过量吸入浓烟致昏厥。被下人救出后咳血不止,几近失声;女洛小悔虽离得远些,但在屋内熟睡,遭横梁倒塌,躲避不及砸中双腿。后医治无果,终日只能坐于木椅之上。
那日,国师曾在半夜惊坐起,于宫中逐星阁遥望南边,嘴里自言自语地说今夜恐有人祸致天灾。然而他明知祸事将至,虽只一墙之隔,却也深知身为知天命之人断不可扰天命。古往今来任何变故,他都只能望洋兴叹,否则国之将亡,苦天下百姓矣。
从那时起,每逢入夜,洛小悔脑海中便时常交织着两个截然相反的梦。
一梦作噩,仿佛仍身临火海,熊熊烈火灼其肤发,燃其筋骨,双腿传来阵阵剧痛。
一梦作美,四周群花簇拥,乳雀啁啾,一位年龄相仿的少年身着白衫立于她前。少年的长发束得齐整,渠眉星目,偏过头来与她对视,却面露忧色。而她坐在木轮椅上,腿已没有知觉。
这两个梦仿佛是因与果,又好似都是渗了蜜糖的毒蛊。她有时觉得噩梦很美,好歹在噩梦中腿是有知觉的。有时又觉得美梦令人痛苦,或许是因那人明明在眼前,却又那般触不可及。
洛南王府宅邸因大火毁损,漾嵩帝下旨拨款重建洛南王府,另偿洛南、汐北王府黄金千两,选取家丁侍女各二十,新宅落成后送入洛南王府。还特许洛南王一家在新宅邸完工以前暂住皇宫,由御医替世子与郡主诊治。
而他们入宫后,这林立的院墙内却并不似往日那般宁静。听闻是六公主毓馥宫内丢了人,卧病在床从未离宫的六公主不顾阻拦,发了疯似的四处找寻。与她最为亲近的七皇子与絮妃娘娘在宫中心急如焚,最后漾嵩帝亲自下令命人将其逮回,还因此关了禁闭。
后纵火一案交由刑部彻查,可但凡有些进展就会发生蹊跷之事。先是有人事发次日投案自首,说是他纵的火,但押至大理寺审问时又突然翻供,最后更是在大牢中猝死,死无对证。经大理寺查明,并无任何证据能证明此人与失火有关,他不过是一名普通泥瓦匠。甚至是投案那天午时才刚从城外回来,路人见之神行诡异,像是被控了心智一般。
而负责调查此案的人,有人得了失心疯,有人突发怪病全身溃烂痛苦死去。剩下的人见状纷纷请辞,便再没有人愿意碰。最终案宗也交由大理寺封存,成了漾嵩帝的一块心病。
癸曜十四年秋,新洛南王府建成,洛南王一家迁出皇宫搬入新宅。
汐晨在事发当年曾送与洛小悔几枚鸟蛋,事发后孵出两只小夜莺。母亲洛南王妃柳氏曰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便留了下来。
它们又生了蛋,蛋又孵出夜莺宝宝。年复一年,已有许许多多的夜莺,它们在平日里最喜欢围绕着不便动弹的洛小悔嬉戏玩耍,似把她当作树木一般。
临出宫前,她将大多数鸟儿留于后宫中,给曾照拂过她的嫔妃和皇子公主们解闷儿。自己则随便挑了几只,同最初的那对鸟儿一道带去了新王府。
它们每天叽叽喳喳、生机勃勃,为静默的洛南王府添了不少活力。重建后的洛南王府在布局规划时不仅特地给夜莺们腾出了一座小花园,还在洛小悔的花园旁边安排了一方土地种植她喜欢的草药。当初她入宫一年身体转好后便师从御医,开始学习医理药理。
新的王府仿佛也昭示着新生,鸟儿们也和她一样开心。只是不知道为何,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就想起那个闯出宫去找人却被抓回去的六公主。
听宫人们说,那六公主最喜之色便是天之青蓝,还命人将整座寝殿内都漆成如天空一般。可洛小悔在这一瞬却觉得,与自己同处宫中两年也未曾谋面的六公主,好似被困于笼中,还不及这些能在蓝天下嬉戏的真正鸟儿来得自由。
远处新王府最高的那棵老银杏树上,一赭色身影以轻功踮于树枝,身形匿于茂密的杏叶中,居高临下,四处观望。待确认四面八方皆有皇帝遣来的暗卫后,才放心离开。
似乎诸事如常,只是空中的杏叶落得多了几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