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曜元年春,六公主沁雨诞生于毓馥宫中,其母妃冷雯毓失血过多,难产而亡。
癸曜三年夏,宫中时隔两年又有贵妃难产致死。当晚两岁的六公主似是中邪,高烧不退。御医用药后次日转醒,传闻此后身子落下病根,却聪慧非凡。漾嵩帝因此偏爱六女儿,虽让其从此休养于深宫当中,但有求必应,诸事顺意。
然传闻终究是传闻,如今在自己殿内活蹦乱跳的六公主可听不得这些话。
她只不过是深知自己父皇的性子,老虎的背毛要顺着摸的道理她可是从小就最明白。尤其她父皇这只头顶天脚踏地的大老虎更是如此。
所以她七岁将能读的书都读尽之后,便趁着父皇心情好时讨了赏赐。父皇若是忧她安危,她确可以静待深闺,绝不乱跑。但待她十一岁时,须得将藏有各类案件卷宗、野史孤本的天知阁的钥匙予她,准她自由出入其中阅读。十八岁时,还须得准她出宫。
两岁那年她的确大病一场,而后身体并无大碍,父皇则坚称她身子虚弱,百般呵护,嘘寒问暖。她却发现一件怪事,那便是她记得自己只有不到一岁,却已是两岁的身子,并且走起路和说起话来都不似刚学会那般笨拙,仿佛练习过许久。问过父皇,父皇说她确是已两岁有余,约摸只是大病初愈,脑子还糊涂着,过不多久就会想起。
父皇当她不过无知小儿,但却不知,纵使是一岁左右的事,她也已经印象深刻。随着时间流逝,她便越来越清楚,自己就是缺了那一年的记忆。
原本她并未过多在意幼时记忆有缺,也认为或许不曾有何重要之事发生。直到七岁那年,见到她父皇请来教她习武的师父澍渊,昔日那份疑虑又重回她的心头。
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在她病愈大半年后母亲忌日,于皇祠中见过。
那日她拜祭完母妃灵位,临走时,方才一直低头奉香的小道突然叫住了她。
“六公主之睫毛与我,孰长。”
那也是第一个在她病愈后,与她说话的语气仿佛是曾与她相熟的陌生人。
她记住了那张脸,时隔四年再见时,她也一眼就认出他来。
她能感受到,宫中所有人似乎受了父皇嘱托,刻意对她缺失记忆一事缄口不提。可自澍渊出现,她才愈发觉得不对,澍渊一定是知道些什么。或许他便是能解自己疑惑、填上那一年空白的关键。
这少年个头比当年高了许多,俨然已是一副大人模样,现在是以师父的身份来到了她身边。她虽早想细问,却苦于一直找不着机会。
缘于这些年母妃的表妹絮妃,常带皇弟沁泆来毓馥宫瞧她。絮妃对自己多加照拂,关爱有加。而沁泆也成日“小雨姐”长、“小雨姐”短地围着她转,后听闻她将要习武,更是缠着要一道学。
絮妃不放心澍渊,约摸是觉得他年纪尚轻,大多时候都会坐在一旁。后来乏了,也见澍渊可靠,便回自己寝宫忙自己的,没有再来。
沁泆这孩子倒也勤奋,自习武来,整整两年日日不落地来练基本功。第三年伊始因国子监的课业落下,被先生拎走了,这才缺席了一段时日。
眼下只有二人在毓馥宫院落中。她做完澍渊交代的功课,回去寻他时,发现他正于老桂树下打坐。见四下无人,她摘了一根头发,挠了挠澍渊的睫毛。
“练完了?”澍渊没有睁开眼,嘴角微微上扬。
“练完了,简单。”沁雨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继续捏着头发挠他,“师父,你我是否曾有过一面之缘?”
“这些年都不提,卑职还以为六公主不记得了。”澍渊睁开眼,打趣似的看着她。
起初那年他还经常“为师”、“为师”地拿腔拿调。沁雨大些了,觉得不妥,便又改回以“卑职”自称。
“当然记得,我可是过目不忘。”沁雨忙道,随即又发现差点被他打了岔去,赶紧抓住这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不对,我想要问你的是,你我是否在那之前就曾见过?”
“不曾。”澍渊答得比她问的还快,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一样,“卑职当时年少无知,见六公主巧睫长翘,便多嘴了一句。还望六公主恕罪。”
他总是这样,教他们习武时也是。但凡是他不想教的东西,任沁雨怎么死缠烂打都没有用。见软的不行,她便来硬的,气势汹汹道,“别扯那些旁的,我记得你那时是个道士。但父皇同我说过,宫里逐星阁的道士皆不可习武,你究竟是谁?”
“卑职姓严名澍渊,自幼无父无母。现任东苑侍卫长,兼授六公主沁雨以武。”澍渊向她抱拳,俯身半跪。
“你就不怕我去告诉父皇吗?”她声音压得极低,也就是这么一说。看澍渊的表情,仿佛也是吃定了她不会去告发。
“六公主若愿为卑职保守秘密,卑职可许六公主一诺。”果然,他虽是跪着,却气定神闲地继续说道。
“何诺?”沁雨叉着腰问。
“卑职许,永不生害您之心,言出法随。”澍渊说得十分认真,但听的人却抓住了别的重点。
本是想掷个台阶叫他先起来再说,闻他此言沁雨差点跳脚,“师父竟有过害我之心吗?”
“不曾。”澍渊摇头,再次吐出这两个字。
“那便是了,你这话不能作数,休要唬我。”沁雨实在看不得他跪着,皱眉道,“快起来,莫要再跪,哪有师父跪徒弟的。”
“此处是毓馥宫,您是主子,我是下人,自是能跪。”他此等疏离让沁雨不得不怀疑自己推断有误。若是他们真曾相识,他一个无依无靠的人在这时没有理由不愿承认,攀附上这层关系,让自己在宫中更稳妥些。
见她没再说话,澍渊道,“卑职许六公主一诺,六公主还未告知所期何诺?”
“要师父抱。我想登到高处看鸟儿。”从澍渊来教她和沁泆,她就经常央着个高的澍渊把自己扛到肩上,因发觉高处的风景属实是不错,有些鸟儿甚至会从头顶飞过,甚是有趣。
“好。”澍渊动作也挺利落,下一刻她便坐上其肩头了。
现在沁雨九岁,加之相较于其他孩童较为瘦弱,姑且还能坐得住,再大些恐怕是不行了。
“师父,你能许我这般坐着便好。”沁雨的小手一只扶着他的头顶,一只于额前挡住刺眼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