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在雍江城东的湘东王府,有两位郡主,一位世子。
大郡主湘梓茵,自小便好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宝气。自然也少不了一些大小姐脾气,为人泼辣,自私自利,锱铢必较。而二郡主湘穗兰则完全相反,温柔恬静,内敛腼腆,平日里好抚琴作画,或与其父王湘阜广对弈一局。
湘意则是湘东王湘阜广唯一的儿子。自幼湘阜广就对这个幺儿百般宠溺,不仅在他5岁便送去国子监与皇子们同读,待他通读四书五经后,还会在处理一些刑部的事宜时有意地将儿子带在身边。
因此湘意的成长可谓顺风顺水,他也不负父亲所期,无论品行学识都在同龄人中属上等,但也从未觉得身在皇亲贵族中就应当算作优越。他不喜大姐的俗气作态,同时也怜惜平日里二姐对大姐处处隐忍,在宅中颇为维护二姐。
因生性耿直,他许多事也都看得明白,打小就知道身边大多数人皆被虚伪与势利傍身,迷了心智。不光是他的大姐,甚至一些尚未成人的小皇子、小公主、世子和郡主们亦是如此。大家似乎都为那般贵族风气所侵染,摒弃了孩童原本该有的天真。
他唯独时常会忆起七年前中秋宴时,在皇宫御花园遇见的一位小姑娘。
不知为何,湘意只消一眼便能觉知,她同其他年纪相仿的皇子与公主不同。
她独自一人坐在绿意渐褪的桃树下,腿上盖着素色毛毯。御花园里几只娇小的夜莺有的落在她肩膀上打瞌睡,有的则在她身旁的枝头冲她啁啁啾啾。若不看她的表情,任谁都会觉得这一幕宛如画中佳人。她的眼神是湘意未曾见过的清澈,纵使那双眸子似埋于雾中,若隐若现,若即若离。
湘意竟然莫名感到有些心疼。他皱着眉,按自己往日的习惯,右手虚握成拳,轻敲胸口三下,便有主意了。
对了,他可以试着让她开怀一些。
想想平日里父王是如何讨母妃欢心的,他依葫芦画瓢般挂上笑脸,拂了衣袖,迈上前去。鸟儿们成天在宫中养尊处优,见有人来也毫无惧色。该唱歌的唱歌,该歇息的歇息,该吃食的吃食。
而洛小悔甫一抬起头,迎来的便是湘意明朗的笑意。汐晨白事刚过去不久,宫里中秋宴却照旧如常,仿佛没有人再记得逝去的人,她心中难免徒增伤感。她习惯了盯着自己的残腿发呆,也习惯了身边只有鸟儿,遣去下人,得以自在。
眼前的少年一袭白衫,在半落的夕阳下衬得格外耀眼。许是过于耀眼,她望着眼前的人一时愣了神,连湘意下一刻接住了她肩头滑落下去的瞌睡鸟儿,问她鸟儿的名字,她都忘了要回答。
短暂的沉默后,湘意率先打开话匣子,不谈出身,不问姓名。同她从席间的饭菜聊到山水林田,又从鸟鸣的曲调聊到市集的热闹。
平心而论,若是论他之所好,大抵便是这般惹人怜爱的女子,而不像他被强行赋予的那个未婚妻。
直到天色完全沉下来,湘意才转身离开,彼时洛小悔已经趴在扶手上安静地睡着了。
湘东王已在宫内寻儿多时,他虽是疼爱儿子,但更希望儿子能识大体,讲君臣之礼。寻见儿子就训斥他说宫中不宜随处走动,午膳后把沙姗丢下自己溜出去玩的行为也颇为不妥。
而一向蛮横的沙姗则收起平日对下人时的嘴脸,眨巴着她好不容易挤出来的那点眼泪,拽着湘意的袖口撒娇。湘意几乎已经不想掩饰摆在脸上的厌烦,但他们也都清楚知道只要湘东王在这里,湘意就不可能直接将她甩开。湘意只得向父亲与沙姗赔过笑脸,说下次不会了,心里却依然是想着下次要怎样摆脱她才好。
最初四大王爷在受封之时,也曾为后世子女立下婚约。东西两王,南北两王联姻,由圣上亲自指腹为婚。既是为稳固四王关系,巩固社稷之基,也是为门当户对,更好延续四王血脉。
洛无尘与汐晨的婚约便是因此而来。然汐北王仅有一独女,乃老年得女,且夫人早逝,后未再有所出。汐晨亡故后,原本就没有姻亲关系的湘东与沙西两家王府,私下里其实多少觉得妻女早逝的汐北王晦气,加之他们所分管的朝中事务上往来较少,在下朝后便几乎再无甚交集。
五年前,湘东王大郡主湘梓茵与沙西王世子沙枫成婚。长姐湘梓茵长湘意五岁有余,不似二姐只稍长他一岁,性子也合得来些。长姐婚后与沙枫已育有一女,鲜少回娘家。湘意则忙于课业,未曾关注过她的近况。只从二姐那听闻长姐与沙姗似乎在府中相处得并不愉快,这便导致了现下沙姗婚龄将近便急着嫁过来的局面。
湘东王一向恪守旧礼,十分看重长幼有序。为湘意的婚事能尽早落地,上赶着催迟迟不愿嫁人的二女儿湘穗兰与沙西王府的老二沙阮尽早成婚,这压力便落到了他二姐头上。然而湘意也清楚,二姐与他一样,并不满意自己即将到来的婚事,还当真因此与父母闹了别扭。
于是比起放课后回府加入这压抑的氛围,他还是更愿与两位在国子监相识的挚友在一块儿研书品卷,聊些贴己的话。三人年龄相近,才学相当。其中一位挚友乃当今八皇子沁涟,另一位则是登科状元魏映熙,也是八皇子自幼起的伴读学童。
八皇子倍受圣上偏爱,祭酒特在国子监中空出一间学堂,便于他课后能在此完成一些圣上额外布置的功课。有时两位挚友亦会留下,相伴至戌时才匆匆回府。当然,旁人不在,即便他们帮着八皇子在功课上出谋划策,自也是无人知晓的。
一年前,漾嵩帝差手下汪公公带人搬了些陈年旧折子来,让八皇子逐一阅过。且半月后便要验收成果,须得呈锐评百字,道出其中奥妙来。折子都是漾嵩帝批过的,也并无涉及国之机密的内容,八皇子便悄悄唤来二位挚友相助。
三日过去,魏映熙先乏了。言之为活络思路,打岔问起了他们喜好什么样的姑娘。他虽是早就知道八皇子心仪那洛南王府的郡主,但听闻湘意所述竟也与那郡主不尽相同,他便乐了。
“啧啧。是魏某眼拙,真看不出,平日湘兄与阿涟在政见上相左,这看姑娘的眼光倒挺相似,都偏好招人疼的妹妹型。”他手里总是闲不住,在桌上堆积如山的陈年老折子中挑了一枚,抛着玩,“不像我,我就是心仪汐晨姐姐那般温柔心善的。伊人虽已逝,但留我心间。”说完,还拍了拍胸脯。
“痴心妄想。听闻汐北王郡主生前便与其未婚夫婿洛南王世子情投意合,出双入对,哪里轮得到你肖想。”湘意正皱着眉在看折子,闻此一言提及自己,便分心与他闲扯了一句。
“湘兄竟还说我痴心妄想?阿涟倒也罢了,就你那圣上指腹为婚的沙姗,哪里能瞧出半分你所中意的模样?”魏映熙言毕,又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略带猥琐地笑着用胳膊肘捅他,问,“还是说,湘兄已想好要纳哪家姑娘为妾了?”
湘意却没再理他,直接转头向八皇子道,“殿下,我素闻漠泉府牧梁大人清正廉洁,且与大理寺卿向大人无冤无仇,怎的在巡察前去漠泉赈灾后,向大人便写这折子检举他贪污粮款?”
“阿意,他人不在,你同映熙一道唤我阿涟便可,不必这般拘谨。”八皇子沁涟放下自己手中的折子,伸了个懒腰,坐去了湘意身旁。
湘意将折子呈到他跟前,挠了挠头,“在府中直呼你名,父王总是纠我,一时忘了。”
“无妨,待我看看。”沁涟摇了摇头,开始仔细看那折子上的内容。魏映熙见了也凑起了热闹,把头挤进两人之间。
“你方才说得是。父皇曾言与我,向喻此人城府极深,在朝中行事谨慎。擅玩弄话术,拿捏同僚。虽无人敢得罪他,但也从不轻易树敌。而梁纲为人正直,朝中为他抱不平的人颇多,向喻一举得罪了不少人,不似其平日所为。这折子确是有些怪了。”看完湘意手中的折子,沁涟皱眉道。
“这有何怪也?”魏映熙从他们中间拔出脑袋来,抽了腰间的折扇,用扇尖指向二人,“我且问你二人,若是黑子将困于白子间,寸步难行,黑子当作何?”
“出其不意反困白子?”湘意向来捉摸不透他的思路,自然也不知他所比喻的黑白两子分别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