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已然立于洛南王府的牌匾之下时,湘意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至此。
手中的信笺早已被他捏得皱皱巴巴,手心里的汗也已将墨迹浸开,不知是否还能辨出字迹。但无妨,因为那几个字,在这一路早已深深刻在了他的心里。
比起方才湘东王府的喧嚣,门可罗雀的洛南王府更是显得分外宁静。
他过去从未到访过洛南王府,门口的下人领他入府,径直走向厅堂。待他入座,很快洛无尘也被另一位下人唤来见他。
洛无尘来得匆忙,双袖皆挽了上去,脸上也有些脏污。应是方才手中还忙着什么,未顾得上盥洗便赶了过来。
他一眼瞧见了湘意手上拿着的信笺与信封,信封上的字迹,是湘穗兰。思及今日湘穗兰大婚,现下湘意又失魂落魄地拿着这信笺来到他们府上,定是发生了大事。他赶忙挥着双手,试图让湘意回过神来。
“湘东王世子,我们世子到了。”门口候着的下人本是不想打扰主子们议事,但一直闻不见堂中有动静,突然想起来自家世子说不了话,幸亏他多朝里看了一眼。过去几乎不曾有人来找过世子,他差点都忘了这茬。
湘意这才转过头,对上了洛无尘担忧的眼神。洛无尘略带试探地冲他伸手,头也微倾。像是在问是否有东西给他。
“这是二姐留与你的话。”湘意缓缓抬手,将那几欲皱成一团的信笺递了过去,“二姐在大婚之前,悬梁,殁了。”
洛无尘接信笺的手顿住,难以置信地望向他。见他不说话,又将目光移至二人手中的信笺,将信笺从湘意虚握的手中抽了出来,展开来看。
墨迹已被晕开,但他与湘穗兰数次通信,认得字迹,模模糊糊能看出字形。
“哀莫大于心死。兰,虽身死,却无哀矣。”
湘穗兰曾在最后的信中与他说,即便是死也不愿嫁给沙阮,洛无尘当她许是气话。断没想,上次与湘穗兰宫宴后匆匆一面,竟成了永别。
挚友身殁,念及本应由他护好汐晨与湘穗兰,而今昔日三人却已独剩他一人,洛无尘自感愧疚难当。且若不是他上次回信未多加开解,或许湘穗兰也不至走到这般以命相争的地步。
他闭上双眼,双唇紧抿,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终于忍着喉处传来的剧烈撕痛,缓缓地张开了口,“……抱……歉。”
“你、你能说话?!”这下不仅是湘意,门口的下人都纷纷瞧了进来,他们世子竟然不是哑的?!
“抱……歉。”
然而洛无尘依然只是重复着这个词,脸上的痛苦似乎不亚于他的。湘意有些感慨,若是二姐看到洛无尘听闻她殁了后是这副表情,不知该作何感想。
罢了,想必二姐要的,也从来都不是洛无尘的答复。
不消一会儿,一众下人们便跑了进来,将洛无尘周边围得水泄不通,都想问他是如何恢复、又是何时恢复的,好去找王爷和王妃汇报。
湘意刚退出堂内,忽闻鸟雀啁啾。抬头,一只赤褐色的鸟儿在他身侧盘旋了片刻,然后往府内一个方向飞去。他跟上去,便踏进了一处花园。园内鸟语花香,草木葱郁,让他感觉仿佛置身于桃源之中。而这桃源的中心,是身着妃色薄纱外衫,宛如林间仙女一般的洛小悔。
“哥哥,方才是谁找你呀?走得那般着急。”正在专心修整紫藤的洛小悔头都没抬,听闻夜莺们欢腾的叫声也能知道是哥哥回来了。
“……是我。”这走也不是,湘意只得硬着头皮道。
洛小悔记得他的声音,一时愣住,手上的剪子也险些滑落,一旁的哑奴连忙接了过去。
她缓缓回过头,见湘意连衣衫上的扣子都错扣了一排,便能得知他此行到底有多匆忙。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湘意为何会到他们府上来?为何是这般模样?他找哥哥又说了什么?她有一肚子话想问,当下却如哑了一般,默不作声。
湘意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今日原本应是哑的洛无尘对自己说了话,原本能好好说话的洛小悔此时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当然虽心觉如此,他也笑不出来,面上尽是苦涩。
“我二姐湘穗兰,于今日大婚前自缢身亡。”
“为何?!”洛小悔慌忙问道。她对湘东王二郡主有些许印象,名湘穗兰,以前常与汐晨姐姐和她哥哥一道。因湘穗兰与汐晨一同拜会过洛南王府,两人且算有过数面之缘。儿时湘穗兰对她十分温柔,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怎么都不像是会做出自缢这般孤勇之事的人。
此刻的湘意却只觉得,在自己面前问出这句话时的洛小悔,当真是与昨夜在二姐面前问出这句话时的自己一模一样。
“因为她爱洛无尘。此生,不作他嫁。”他选择以最简短的言语将一切告知了洛小悔,同样想就此为他们之间也彻底画上句点。到此为止,便不要再见了。
“……为何?”洛小悔的声音低了许多,却还是在喃喃地问这一句。
她费尽力气回忆汐晨姐姐尚在时,那年少的三人一同在洛南王府院落中玩耍时的模样。大多时候,汐晨与洛无尘的目光都落在彼此身上。而湘穗兰则坐于一旁,不常言语,却甚是细心。每当才能走会跑不久的她跌了碰了或是哪里不舒服了,都必当先于另外二人发现。
湘穗兰关心她,她自然也会多看这个姐姐几眼。每每看湘穗兰,湘穗兰的目光却总是随着院中另外二人移动。以前她看不懂,只以为湘穗兰是羡慕两人有伴一起玩,可当自己牵着湘穗兰去一旁跳房子的时候,却见她还是心不在焉地时不时看向哥哥与汐晨姐姐那边。
那时的她只想到,兴许这个姐姐是不想与自己玩,也想去和哥哥还有汐晨姐姐一起玩。她以为湘穗兰其实并不喜欢自己,渐渐地便与她疏远了。
后来汐晨姐姐去世后,湘穗兰也与其他王府的人一样,再没来找过他们。但哥哥偶尔会捎一些女孩子家才会买的玩意儿给她,像是胭脂、发钗、香粉之类的。哥哥写字与她说,是幼时来过府中同她一道玩过的姐姐买的。就来过几次,她那时候又很小,可能不记得了。
想必说的正是湘穗兰。
若是如此,便也说得通了。哥哥忘不了汐晨姐姐,湘穗兰又忘不了哥哥,看来这世间的情,有时真的是不知何起。可哪怕用情再深,若是错付了人,也都将是枉然。
此情此景,湘意又在前。洛小悔突然很想知道,自己的情,是否是错付呢?
对面的湘意因为无法回答她那句“为何”而陷入了沉默。
二姐的话再次在他脑中盘旋,是否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个放不下的人?
可他昨日都未曾得到答案,现在自然也是没有的。他回答不了自己内心的问题,更回答不了洛小悔。
洛小悔却突然再次开口道,“湘意,你可曾心悦于我?”
“……不。”湘意一向耿直,极少遇上需要说谎的情况,不自觉把目光移开了去,“洛南王郡主,你我都是将有婚约在身之人,切莫要再妄言。”
说罢,他匆忙转身就走。
而湘意来时的那般失魂落魄,此刻仿佛也转嫁到洛小悔身上一般,就连哑仆洛菁在面前同她比划示意自己要去上茅房,她也一丝一毫都没有察觉。
“阿菁,我想出去走走。”她低头绞着手指,心里难过极了,更是思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