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老夫难从命。”澍渃恒想都不想就抬眉拒绝道,“且不说此人在你父皇眼中将是何等罪人,欺上瞒下、诱骗公主、擅离职守、畏罪潜逃。既是罪人,纵与这逐星阁有过渊源,老夫也断不会承认。而老夫所为也不过是保全门下一众,望六公主体谅。”
不料六公主闻言却一改方才的低声下气,蹙起眉,用一双杏眼凝视他,语气认真道,“国师,我虽贵为公主,但却从不以为,人可被轻易分作三六九等。察人需视之根本,断不可为表象所惑。人面或可变幻莫测,人之本却如草木之根,盘根错节,恋土难移。若人本非恶,纵使以恶作掩,也即为善。故我亦知,师父,绝不是为恶之人。”
他记得,澍渊与六公主一般大时,曾就善恶之分与他争论。倒没想六公主这般年纪,竟已看得如此透彻。委实,也与他当年算的出奇一致。
“饶是如此,也恕老夫爱莫能助。若再无他事,六公主还请尽早离开。你且行欲行之事,但莫要牵连我逐星阁。”澍渃恒将拂尘一挥,指向门口,毫不客气地下着逐客令。
沁雨用鼻孔出了一道气,“哼,我来去皆以轻功,无人看得清,国师尽可放心。”
说罢,小丫头便一溜烟没影儿了。
回忆散去,来到当下。国师行至门前,望着院落中漫天飞舞的雪花。先帝驾崩那年,也是这般瑞雪,却带走了许许多多的人。
澍渃恒叹了口气,又回到书柜前,从星仪底座下方的空槽中摸出一枚玉牌,上面刻有一个“沂”字。
虽救下沁沂非他所为,他只不过承他人之情,顺水推舟将其养大。饶是如此,也算不负先帝所托了。
他与先帝自开国便相识,自弱冠至花甲,既为君臣,又似挚友。先帝漾岚帝知其不便涉政,来此向来不与他说道那些。不是问过国运便走,就是带几坛酒来,当他面喝个烂醉,说尽胡话,最后被大内总管差人来扶回去。
他知漾岚帝心中最大遗憾,便是太子沁淙并非帝王之命,偏生那帝王之命是他最不喜爱的五皇子沁鸿。但也知,漾岚帝与他不同,向来不是认命之人。
澍渃恒上一次见到先帝漾岚帝,是在其驾崩前的一年。
那日漾岚帝不知因何事,似乎又被那五皇子气昏了头。来时怒气冲冲,在他屋内踱步足足一刻钟才停下来。对他道,“国师,朕自登基便与你各司其职,大漾如今也得以国泰民安。一晃数十载,朕从未因私心有求于你……”
“陛下不必求臣,一切皆有天定。”不消等他说完,澍渃恒便已猜到他要说什么,抚着须道,“你我如天之星屑,地之尘砾,不过尔尔。天之道,人不可为之道也。”
“你这老头,能不能说些旁的!朕这些年听你这些话,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了。”漾岚帝刚压下去的火又被他撺撵起来了,怒道,“朕乃天子,便是要逆这天命,你又当如何?”
饶是他作何态度,澍渃恒都仍是波澜不惊,缓缓道,“臣不当如何。天罚如何,陛下自当心中有数。”
闻言,漾岚帝方才的气焰登时被他压下去了一半,“你……!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
“是陛下让臣说旁的,臣便说了,怪不得臣。”说到最后一句,他甚至还敛了目,微微摇了摇头。
“牙尖嘴利。”漾岚帝嗔了他一句,转而又问,“那你说说,朕还有几年寿数?”
他这一问,终是让澍渃恒蹙起眉来,“臣早已言明,若陛下安分守己,尚有十年有余。”
十年有余,这寿数还真是令已将年过花甲的他感到些许餍足。漾岚帝心道,若是他安分些的话,或许都能看到自己最疼爱的两个孙儿成家了。
可是,他若当真安分,他那两个孙儿或许都无法得以长大成人,又何谈成家立业?
所以有些事,他必须做。
须臾,漾岚帝终于再度开了口,“鸿儿德不配位,难堪大任。”
“五皇子虽德有所欠,仍有兴国之才。”澍渃恒本就谁也不站,自是站在他所算出的天命那边。五皇子乃帝王之命,于国于民,都是最好的选择。
那厢漾岚帝闻此一言却冷笑一声,“有才无德之人竟是天命之选。朕竟不知,老天也会瞎眼。”
“陛下,知天命……”澍渃恒不免又拿出常挂在嘴边那句话来,可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不可违天命是吗?”这老话漾岚帝自是接得最快的,但随后又对他道,“朕一早便知鸿儿才是帝王之命,但仍立淙儿为储,你可知为何?”
澍渃恒阖上眼,长叹一口气道,“陛下不愿要这十年有余的寿数。”
“若是有旁人在,你说这话可是要杀头的。”漾岚帝知他最怕死,故意板起脸指着他,说出吓唬他的话来。
澍渃恒却不为所动,只淡淡瞥了他一眼,“陛下多虑了,臣不曾逆天,便死不了。”
说罢,仿佛是觉得他这般模样滑稽,嘴角甚至还有些上扬。
漾岚帝见还是如往常一般怎么都激不动他,便收了那手,愤愤道,“要不是朕还有求于你,说不准死时真会命人拉你殉葬。”
可这话非但仍没有激起半点波澜,澍渃恒竟不知死活地还了他一句,“比起臣,陛下不妨忧心自己,是否能在逆天而行之后,还有全尸入葬皇陵。”
“澍渃恒!”他话音未落,漾岚帝便大声唤了他的名。
“臣在。”澍渃恒随即欠身,作出低眉顺目的为人臣子模样。
漾岚帝终是下定了决心,声音有些发抖,一字一句道,“若朕保不住淙儿,至少他妻儿寿数未尽,天命如此,你断不可让他绝后!”
最后,漾岚帝低下他作为九五之尊从未曾低下的头,咬牙道,“当朕求你。”
“臣澍渃恒,领旨。”国师向来毋须跪拜,澍渃恒却独独那次,磕头领命。
因他明白,这便是二人此生最后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