澍渃恒沉默良久,开口道,“渊儿,能否听老夫一句劝,天命难违,往事莫追。”
“凭什么?!”澍渃恒越是冷静,澍渊便越是火气上涌。他抓住澍渃恒的领口,愤然道,“你这死老头修的是道还是佛?整日就只会劝人放下、放下。我不是佛祖,没有普渡众生的道理。不循道法,也不信大道无为诸事不争。这肮脏的皇宫内,满是龌龊的心思,我欲毁之,有何不妥?”
澍渃恒却用发皱的枯手轻抚他紧握的拳头,“可在老夫看来,至纯至善,便诞于你认为肮脏的皇城之中。”
“至纯至善?”澍渊闻言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嗤笑一声,撒开手放开那老头,一双如隼般的眸子将他锁住,问道,“国师大人,您以为,何为善也?”
“众生皆为恶,不愿苟同者,便为善也。”说罢,澍渃恒转过身去,扬了扬手中的拂尘,不紧不慢地继续道,“老夫有一卦,算你。”
“讲。”澍渊早已被他淡然的语气惹得有些不快。
“霖属上邪,如若获之,涤心怡气。”
澍渊身上的灼心蛊拜狗皇帝手下之人所赐。此蛊阴邪至极,若不定期放心头血,每日都会受烈焰灼心的折磨。尤其是每逢新月之夜最甚,痛不欲生。幸而国师为其寻得药方,但仍需每两月放一次血,共计七七四十九次,并佐以诸多名贵药材分不同时期入药服用,方可去除。
转眼初遇沁雨已是一月有余。
这天子时,他刚放完血不久,即便伤口上过药草,钻心的疼也令他无法入睡。在床上阖眼生生躺了一个时辰,他还是起了身走出房间,来到自己往日里静坐的草地,盘起腿闭目养神。
约摸寅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打破了深夜的静谧。
“兄长。”虽说沁雨这一个月常来,但这小家伙敢在凌晨溜出后宫还真是令人意外。
“何事?”澍渊早已不与她计较称呼一事,她歪理实在太多,自己无须多费口舌与一个孩童浪费时间。不过,这倒不失为一个除掉她的好机会。
尤其是此刻,灼心蛊的余痛与心口的伤痛一道,不断提醒着他沁雨的父皇对他以及他的家人们所做的一切。
沁雨白天见澍渊面色发乌,回去竟做噩梦了,梦到有妖怪要来抓澍渊,被吓醒后二话不说跑了过来。她在澍渊身旁喋喋不休地叙述着自己荒谬的担忧,只敢小小声说。夜太静,她很怕自己闹出大动静会被嬷嬷发现捉回去。
而她的声音在澍渊耳边却越来越远,这个声音对澍渊说过,她母妃难产而死,在宫中无人在意她,她不见了或许都没有人会知道。
好,好得很。那就死在这里吧,先你父皇走一步。
回过神来时,澍渊已经单手握住沁雨纤细的脖颈,将她拉到了自己眼前,四目相对。他甚至不太敢使力,好像不需要多大手劲就能轻易将它捏断。
沁雨也根本不晓得要躲,黝黑发亮的眸子还是那般无辜地瞧着他。即便是掐住自己脖子的手慢慢收紧,她呛了一口气,也依然艰难地说道,“咳……雨……雨儿不痛。”
再次沉浸在仇恨中的澍渊火上心头,怒目圆睁,猛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本想用另一只手捂住沁雨的嘴防止她呼救,却不料沁雨颤颤微微的一双小手竭力伸向了他的脸,他本能地想防卫,沁雨口中又艰难地发出了虚弱的声音。
“兄……长……也……不要……痛……”澍渊的动作忽然僵住了,沁雨竟然是要帮他抹去眼角不知何时涌出的泪水。肉肉的小手在脸颊上的触感宛若无骨,多半也是因为她真的快没有力气了。
下一刻,沁雨昔日灵动的一双杏眼开始翻白。有泪珠滑落下来,滴到了澍渊手上,他立刻宛如被火星子烫到一般,放手并推开沁雨,向后退了几尺。
沁雨跌落在地上,虚弱地咳着。
澍渊瘫坐在地上,不知所措。
他现在也只是个年方十岁的少年啊,哪里干过杀人这种事。
可是他真的好恨,恨这皇宫里的一切,甚至恨还能好好活着的所有人。
他恨自己为什么一个人活了下来,为什么连一个仇人的孩子都杀不了。
他用双手紧紧捂住脸,压抑地咬紧嘴唇,眼泪却还是从指缝间和掌缝里不断渗出。当初家破人亡时,他都不曾这么哭过,蛊毒发作疼痛至极时,他也不曾这么哭过。
须臾,一个温温软软的身子贴了过来。
由于方才被扔到地上,双腿有些发软,还不足以支撑站立,沁雨干脆用孩童最原始的移动方式爬了过去。她钻进澍渊怀里,对着他心口渗出衣衫的血渍小心翼翼地吹着。
“兄长痛,呼呼就不痛了。”
怀中的人儿睡去后,澍渊低头看着那小小的一团,竟无从下手,一时不知是该杀了还是扔了。
他好像从未仔细看过沁雨的模样。现在想来,这个小家伙的头发似乎总是没有梳齐,衣衫鞋袜的穿戴也算不上十分规整。就连标志身份的发带都是被随意绑在发上,她这么小的个头,若是见者粗心,甚至可能都认不出这是皇家子嗣。且不说与皇子们相比,即便比起宫里端庄秀丽的二公主与五公主也是天壤之别。
沁雨好歹是公主身份,将她贸然丢在这里,被人发现后若是狗皇帝下令彻查逐星阁,他自己的行迹不仅有可能会败露,还会牵连一直暗中助他的国师。
直到把人送回榻上,澍渊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放弃了杀掉这个小东西的念头。睡着的沁雨小手死死拽着他胸前的衣料怎么也不撒手,他虽又起杀心,却也只是曲起手指弹了她脑门儿。
“唔……”小小的沁雨这才不情不愿地从睡梦中醒来,缓缓睁开眼。
“松。”月光自窗柩透入,洒在他脸上,将澍渊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容衬得更为清冷。
沁雨依言松开手,撅着小嘴,皱着眉头,犹犹豫豫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兄长,不痛了吗?”
本想直接把她丢到榻上便走人的澍渊,听到这话,才想起今日又在沁雨面前丢了人。然而她清澈的眸子中没有半分恶意,丝毫不掩饰对他的担忧。
也是,才一岁的小屁孩儿又能有什么旁的心思,怀揣恶意又以己度人的分明是他自己。
“嗯。”内心一番挣扎后,澍渊将沁雨的小手从袖口摘下,再弯腰把人放回榻上。
动作笨拙而轻柔,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这般害怕碰碎一个东西是什么时候。许是儿时打碎父亲最爱的古董花瓶之后,又许是幼年接过母亲递来的初生仔兔而手足无措之时。